我們的車停在超市門口,司機沒有熄火,因為外麵的氣溫是零下三十攝氏度。我獨自走進超市,用購物袋裝了二十幾個打火機充氣罐,此外還有鐵鍬、火柴、強力清潔劑,以及番茄醬。這裡實在偏遠,亨氏這個品牌顯然已將市場壟斷。貨架上擺滿紅色的醬料,總計十五種,讓我不知道該如何選擇,畢竟它們看起來都一樣。最後我隨便拿了貨架正中間的,一共拿了六瓶,可以吃兩周。
十五個品種的番茄醬,整整十五種不同包裝、相同內容的東西。正是由於這類事情,我才覺得糟糕透頂。
回到車上,司機問我東西都買齊了嗎?我說都按照要求買好了。他顯然信不過我,讓我把番茄醬拿給他看。我掏出一瓶轉到配料表,他嫌惡地扭過頭去,車子顫巍巍向前顛了幾下,再次碾過灰黑的積冰,向著深山湖畔前進。
我們必須在天黑前到達,這裡是進入獵區前最後一個休息站,再之後就是恐怖的冰雪世界與無邊的黑暗。
我對司機說:“我害怕了。”
因為車窗外越來越暗的天色,那山脈與鐵灰色森林如同一個身披尖刺盔甲的巨人,巨人俯臥假寐,我總覺得在我注意不到的時刻巨人會突然醒來,然後把我們的小車抓起來扔到冰湖裡。
司機回答:“你早就該害怕了。”
我一時間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方麵。
我們繼續前進,土路兩邊高高的水泥築起的路燈亮起,幾十年前留下的極端唯物主義產物,看起來如同一排嚴陣以待的士兵,唯獨不知道他們站崗的意義何在。
等到天完全暗下來,雪也落下來,我們駛進真正意義上的荒原,到處都是冰,黑暗中車燈照亮飛雪,我摸了摸玻璃,很冷。這不禁讓我想起一句話:任何穿越冰原的人都無法再認為幸福是理所當然的。我問司機:“你之前開過這條路嗎?”
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傻子:“我又不是真的長途司機。”
隨後絮絮叨叨地抱怨起來:這天實在太冷了,不能開窗抽煙,諸如此類的……你不要沒事找事惹我生氣,聽到沒?
我太委屈了,插嘴道:“我隻想聊聊天,怕你睡著了。”
司機震怒:“我像是開車會睡著的那種人嗎?”
我扁扁嘴。
在冰麵上行駛的那種刺激難以言喻。紮實的冰層表麵在車輛的擠壓後開始爆裂,肉眼不可見的紋路飛快蔓延,隨著清脆的劈啪一聲,我們就能知道哪個位置留下了裂紋,隨後緩緩滲出冰冷的藍血,我們並不在意,繼續前行。
又開了三個小時,我非要下車撒尿,司機說我會被尿凍在地上的,但我實在忍不住了,他隻好穿上外衣陪我下車,我起先以為他是想幫我擋著點,沒想到是想趁這個空擋抽煙。我光著屁股在不遠處開始解決生理問題,四周氣氛慘淡,嚴寒吹散我的頭發,車燈直直照著前方,雪霰在光芒中狂舞。
司機背著我,他打了幾個響指讓我快一點,我趕緊站起來提上褲子,隻見地上的水已經全部凍結成冰,真夠險的。司機正眺望遠方,嘴裡煙卷每次都在熄滅的邊緣被他重新弄醒,從這裡已經能看見那片廣袤的森林,漆黑,死般寧靜,裹屍布般的冰雪。難以想象我們要在這安魂曲般的森林裡度過兩周。
我用圍巾包住臉,默默地蹭到司機身邊,他挪開幾步,飛快抽完那根煙,隨後鑽進車裡。
車重新啟程,我抱著腿蜷縮在座椅上,車內溫暖,我聞著皮革的淺淺臭味,頭靠車窗,每次顛簸都會磕著我的腦袋。我突然問:“你剛才怎麼不給我擋擋風?”
司機答:“這方圓五裡內連隻鬆鼠都沒有,沒人會看你的屁股。”
我說:“那風呢?”
司機瞥了我一眼,這回我發現他真把我當傻子了。
車在冰麵上越駛越遠,輪胎底下就是一千米的深潭。如果不小心掉進裂隙,我們將沉入黑暗深淵,冰湖是一座連時間都暫停的墓穴,水中有種小蝦會在二十四小時內清理完屍首,隻在湖底留下象牙般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