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次日一早,鼻……(2 / 2)

車裡進入了沉默,不是我們之前吵架那樣的沉默,我其實一點也沒脾氣,隻是普羅修特一直在沒事找事。他不說話,那我也不說話。沒過多久,我們的車又陷住了。他沉默著把車停好,我再次下去搬輪胎。其實他的手已經準備開門下去了,但他那瘸腿也乾不了這種事,我就搶先一步,免得他的槍傷再次發炎。這次是後麵的車輪。走了大約十分鐘,又陷住了。再走了沒多遠,又陷了。雨水積在路麵上,與積雪、泥巴,全都混在一起,劈頭蓋臉的雨滴讓我的眼睛難以睜開,手上濕滑使不上力。靴子裡已經積水了,褲子如同被風吹到電線杆上的塑料袋那樣貼著我的腿,濕淋淋的。雨水從脖子灌進來,後背全濕,冷得我想發抖。

我好不容易把車抬出來,返回車上,普羅修特瞥了我一眼,憤怒的馬兒那樣從鼻子裡哼出一股氣。他眉頭緊皺,再次點火。這人似乎對我很不爽啊……你到底在生什麼氣!能不能老實交代!我都想罵他了。

但我想他並不輕鬆,畢竟在這種糟糕的情況,他不能抱怨也不能說暫停休息之類的話。畢竟萬一停下了,再次山崩怎麼辦?雨一直不停怎麼辦?錯過了裡茲那班飛機怎麼辦?對,今天是最後一天了,我也該著急起來。但在他身邊,我總覺得不管發生了什麼都有補救的辦法。難道是看我這幅樣子,這幅沒點危機意識的樣子,他生氣了?唉,不知道啊。

突然間,我很想看看普羅修特失去冷靜對著我發火是什麼樣子,會不會臉上擠得全是皺紋?我估計不會害怕,還會大笑出聲。像他這種臨近中年的白人不都老得很快嗎?我感覺自己那點逆反心理被他激起來了,就像反複按了人家的門鈴之後,迅速跑開躲在暗處看主人打開門氣急敗壞一樣。你彆說,還真有點樂子。

我兩眼一閉,靠著車窗開始裝睡,隨著車的前進,雨滴一點一點敲在耳邊,我竟真的睡著了。

醒來時,我們停在一片空地上,普羅修特把胳膊架在車窗上抽煙,聽到我醒了便轉過頭來,臉色很平靜,看起來已經消氣了。我一頭霧水,發生什麼了。

他近乎紫色的目光如同蒙著一扇模糊的玻璃,我總是看不清,也搞不懂他在想什麼、他要乾什麼。普羅修特就是這樣的,他從來不為自己的行為做任何解釋,因為保持沉默就是一種主權宣誓。

“我在意大利的時候很少載女人。”他的嘴角泄露出一團灰煙,平淡地說,“你這樣坐在旁邊還挺新奇的。”

“新奇?”

“以前覺得你像我的小弟,現在不覺得了。”

“那我覺得你坐在我的烏拉爾上像一頭豬,我載你去屠宰場。”我提醒他那次摩托之旅。

“你指定腦子有點問題。”他失笑,拿著香煙點點我,竟有一種神奇的元帥的氣質。

“好吧,那你覺得你是什麼?”

“沒準是你的某一位強大的祖先。”他轉過頭,將煙頭掐滅了,扔出窗外,“上帝不會保佑黑手黨,但祖先會。所以就算我死了也能罩著你。”

我咽了咽口水,覺得有點恐怖也覺得有點感動,還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回過神來,發現被他占了大便宜。我想反駁他,我不是黑手黨,但張了張口,什麼也沒說出來。

這種感覺令我非常的不適,就像我不適應任何的集體,我沒法為了誰拚命工作,我口頭上承認不了對家人的愛,我不願意打扁腦袋硬是融化在人群之中,裝成一個好姑娘。我開始思念獨身一人的感覺,就在他們兩個都離開後的那六個小時內,我一個人走在雪地裡、樹林裡,享受著美妙的孤獨。而不是現在這樣。我不願意猜測彆人的想法,不願意!為什麼世界不能是一條直線,人不能是一顆糖果,讓我能夠沿著直線往前走,細細品嘗遇到過的每一個人。為什麼非得讓我感到這樣難受?

我不明白,這時冷時熱、時遠時近的態度如同一隻河對岸的兔子,每當我想要抓住,兔子就跑了。我甚至什麼不知道該如何詢問。如果謝爾蓋在就好了,我是個呆子,但他一向很懂人複雜的心。

我沉默的坐著,氣氛冷淡了一會,他突然俯過來,用手指尖敲了敲車窗,我扭頭,看到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裡茲!

他舉著一把巨大的黑傘,站在不遠處,我極力遠眺,發現遠處的信號塔,隨著暴雨聲中飛機轟隆起步的巨響。我們已經到機場了!

我看了看普羅修特,他斜眼看我,對著裡茲昂了昂下巴,我便衝下車,跑到裡茲身邊,他微微彎下腰,拍拍我的肩膀。

“你做得很好。”他說。

我他媽差點跟個小屁孩那樣痛哭流涕,但最終隻是離開了雨傘的庇護,讓雨水掩蓋我的激動與自豪。普羅修特拿著手提箱過來,他抹了一把我臉上的水。我們三人一起走向候機廳。

換了乾燥的衣物,進食,休息一會,我坐著等待起飛。普羅修特去吸煙室裡邊抽煙邊喝咖啡,裡茲坐在我身邊。他說他的名字是裡蘇特,一本正經地解釋這是燴飯的意思。我說我知道呀,我媽媽是意大利人,講不定她曾做給我吃。裡蘇特看著我點點頭,又看向外麵灰色的天空,眉頭舒展。我很少見他皺眉,或者有什麼表情,普羅修特的臉上就溝壑很多。

我又在翻看媽媽的書。她寫道:學會反抗是融入社會的標誌。這句話的背景是在斯坎諾湖邊,一座心形湖。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在這麼浪漫可愛的地方留下這樣一句話,但我為此感傷,人類帶著馴化後的傲慢去俯視人類的本性,然後將其命名為道德或者美德,當我們意識到自己的與眾不同,就已經不再特殊了。難道人真的無法永久保留純真與野性嗎?我產生了想去看看這座湖的念頭,或者說,我要沿著她的足跡走一遍。

在飛機上,我們最後看了一眼這堅硬而冰冷的故土,廉價□□像肥皂一樣唾手可得的矛盾的國度。裡蘇特問我,一路過來都遇到了什麼?普羅修特問我,到了意大利有什麼打算?空乘問我,需要茶還是咖啡?

我說:晚安,夢裡見你,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