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垣從片場出來後,四處閒逛。
他飄蕩到東區這座新城,一座十點鐘以後就無人煙的空城。旁邊新開業的商場已經結束白天的熱鬨,門前廣場散落的彩帶和鮮花,在靜靜等待環衛工人明早的清理。遠處幾名保安已經結束最後一圈巡邏,要回保安室裡打盹。
他想,該回家了。
他來到旁邊的公交站台,新開通的公交站,連站牌都是嶄新的。旁邊休息座椅上,一個姑娘緊抱著胸前的書包,靠著一側的廣告牌,不知是睡過去還是隻是閉目歇神。
他選擇在座椅另一端坐下,走了一天路的雙腿有些酸困。他靠著另一側的廣告牌,閉目歇息等末班車。
末班車他沒有等到,站台的那位姑娘也沒有等到。末班車已經開走,隻留下遠處閃爍的尾燈。
就在剛過去的半個小時裡,他在公交車候車亭裡,與一位陌生的姑娘一起睡著,一起醒來。
多麼匪夷所思的事情。
姑娘有些懊惱的揉著自己的頭發,說,“居然又錯過末班車,我真是一隻蠢豬。”
他覺得自己和豬都被含沙射影罵到了,於是開口辯解說,“豬智商很高的。錯過公交車也不能稱呼自己是豬。”
姑娘看向他,把他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從右到左,打量了有八百遍,然後似乎才確認他不是歹人。
“我昨晚就錯過一次。今晚又錯過。”
“那還真是遺憾。你怎麼回?打車還是去附近地鐵回?”
姑娘掏出自己的手機,調亮後看到時間是十一點二十分。
“這兒離地鐵站需要走二十分鐘。即便走過去地鐵站末班車也沒啦。”
他有些不放心,說,“走吧,去外麵主乾道上打車。打到車後我送你回去。對了,你家在哪塊?”
她指了指西北方向,低聲說了學校名字。
“你還是學生?”
她點點頭,“馬上大三,在打暑期工。這家商場開業需要人偶發傳單。”
她接著說,“謝謝你。不過不用你送,我昨晚就在躺椅上睡過一晚,這樣還可以省去明天早上趕路的麻煩。不然的話,明天還要坐兩個小時車過來。”
七月初,江城的夏天,隻要不下雨,戶外並不是最差的選擇。
他收起手機,說,我送你過去吧。夜裡一個人不安全。
姑娘的眼神又警覺起來,她這次是目不轉睛盯著他的眼睛。
蘇垣笑了,自己難得想要助人,結果被當作壞人懷疑。
不過也是,社會上有太多以助人之名,來行害人之事。
他拿出身份證,遞到姑娘麵前,“你可以拍張照,在你手機裡留存。”
姑娘接過來,果真拍了照,在把證件還他的同時說,“我叫顏悅。”
他與姑娘,不,與顏悅一起朝她的休憩地走去。
街上空蕩蕩的,無車輛,無行人。唯有路燈和遠處一家不知為何要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才讓這街道沒有那麼嚇人。
他問她,餓嗎?
顏悅點點頭,有點。
倆人臨時把目的地換到便利店。蘇垣看著貨架上琳琅滿目的零食和麵包,肚子有些餓的他想,這應該就是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的意義吧。社會意義大於商業意義。
有點餓的顏悅手裡沒拿食物,他問道,沒有想吃的?
顏悅搖搖頭,小聲對他說,一會兒拿收銀台旁邊貨架上的臨期商品,便宜。
他從貨架上取下兩個三明治兩瓶水,在收銀台處要了一盒關東煮。
顏悅在臨期商品處買了四個麵包。
結完賬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明天還要工作一天,沒時間吃飯隻能啃麵包。”
他提著袋子,看著地上的人影,問,“你一直這麼辛苦嗎?學生是可以申請助學貸款和助學金的?”
她支支吾吾的說,“嗯…嗯…學費可以臨時解決,人總是還要吃飯的。”
“你呢,是做什麼工作的?”她顯然不願意在這個話題多停留。
“寫字的,平時靠賣字為生。”
“噢,作家呀。”
蘇垣沒否認也沒承認。
顏悅昨晚的臨時休息座椅被彆人搶先,她帶他走到公園南端,那兒平時沒人占用。
他把關東煮遞到她麵前,說請你吃晚餐。
她從背包裡取出一個麵包,遞給他,說也請你吃晚餐,放心,明天才過期。
蘇垣還是關心她的打工情況,“你最多同時打幾份工呢?”
“三份吧。”她的答案伴隨著窸窸窣窣的塑料聲傳到他耳中。
他問起來,“你願意講講你的三份工作嗎?”
顏悅搖搖頭,“不願意。過程已經夠辛苦,現在我隻想放鬆,想些讓自己開心的事情。”
“你開心的事情有哪些?”
顏悅用手指向上指了指。
“比如此時此刻的夜空,你看它的懷裡有兩顆閃亮的星星。它們是太陽係裡最亮的行星金星和木星。這些不是書本告訴我的,而是上個月我在站台等夜班公交車時,一位建築工地的工人大叔說的。滿天星辰,星河璀璨,多美呀。可惜今兒不太行,有霧氣,遮住了夜空的美麗。”
說完,她繼續啃手中麵包,想起什麼,笑著說,“比如明天早上太陽未升起前,學校路邊冒著熱氣的早餐攤。那家早餐攤老板來自武漢,我最近幾次買的時候,大娘都會偷偷給我加顆雞蛋。哎呀,又糊塗啦,明天早上吃不到的。
再比如我的名字,我以前叫盼盼,現在叫悅悅。我不再是盼著彆人到來,而是讓自己喜悅。”
“聽起來,這三件確實都是讓人開心的事情。”蘇垣說。
顏悅又從背包裡掏出杯子,就著杯子咕咚咕咚喝水。
她用手背擦去嘴角溢出的水漬,問,“你不是作家嗎?你可以觀察這個城市的每一個人,他們的喜怒哀樂都在臉上,都在舉手投足中。遠的不說,眼前的這碗關東煮,它在天冷時升騰起來的白汽,就是最幸福的存在。”
蘇垣說,“我平時吃的不多。”
“那你錯過了天下第一美味。我秋冬天打完最後一份工,常常會跑進便利店買一份。不過我沒錢,隻買杯裝的,一顆蘿卜一顆雞蛋,還有一杯鹹鮮香味的湯,就是我對自己辛苦爭取的犒賞。”
她把那份沒有動過的關東煮又遞給我,用眼神鼓勵他,嘗嘗吧。
他接過關東煮,依舊沒有動筷。
蘇垣打開顏悅遞給他的麵包,咬了一口,全麥的,口感澀澀的,城市中產的最愛。
他想,顏悅一定不喜歡這個味道。她應該是喜歡精細麵粉做的食物。
“彆總聊我,聊聊你吧?”他聽到顏悅問。
“你想聊什麼?”他又把主動權還給她。
“聊你為什麼這麼晚在外麵晃悠,聊你為什麼會做公交車,還是末班的公交車。”問完後,她還追加一句點評,“很奇怪,末班車的乘客不是你這樣的。”
蘇垣笑起來,“我這樣是什麼樣?”
顏悅的眼睛亮亮的,儘管她正看著夜空說話。他的麵前還是浮現處她亮晶晶的雙眼,猶如她的語言,“從容的樣子吧。我的樣子,你看到的。剛提到的那位建築工人,他是疲憊的樣子。從寫字樓裡走出來的人,是冷漠的樣子。末班車的售票員是昏昏欲睡的樣子,有時候就連司機也是半睡半醒的模樣。”
他組織措辭後,開始回答她的問題,“我說過,我是販賣文字的。我最得意的一篇文字被賣掉,要改編成電影。結果,文字被改得麵目全非。我去片場和編劇打了一架,不想回家,就在外麵閒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