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夜(2 / 2)

月光與玫瑰 江漁白 6600 字 10個月前

“你不放心他們。當初為什麼要賣你最得意的孩子呢?”她直言直語帶來了口誤,她慌忙糾正說,“不,是文字,說錯了。”

蘇垣撲哧笑出聲,“說孩子更準確。每一篇文字都是孩子吧,畢竟是經過長時間醞釀才出來的,與女性懷胎九月的生理痛苦肯定不能比,不過過程中的精神痛苦差不多吧。”

顏悅聽到懷胎後,情緒有些低落,不過蘇垣沒注意到。他還在訴說,“製片是我校友,導演是我師兄,甚至編劇是我大學隔壁宿舍的。起初,我是放心他們的。”

顏悅問,“你為什麼隻找編劇打架呢?製片和導演就這麼放過他們?”

“導演昨天打過。製片跑外地去了。”

她隻是噢過後,沉默起來。

蘇垣打開礦泉水瓶,仰頭喝起水。他也順著顏悅的目光,看向夜空,城市的光源快要把寥寥幾顆星星遮住。

他聽到她的問話,“你說,寫文字的過程中遭遇的精神痛苦和懷胎九月差不多,你能和我描述一下嗎?我想聽聽彆人描述懷孕究竟怎麼辛苦。”

“我怎知懷孕的苦。剛剛隻是類比。”他哭笑不得。

顏悅依然沒有放棄她的要求,“沒關係。你描述一下你的苦吧。”

蘇垣現在覺得自己剛才的類比不太準確,“其實還是不一樣的。遠沒有懷孕苦。我們就是有了想寫的題材後,需要做功課,找資料。搭建好文章結構後,開始動筆。動筆後如果遇到靈感枯竭或者思路不順暢時,會比較抓狂。有的時候,文章陷入僵局後會一僵到底。”

他簡要概述了工作過程,儘量爭取她的諒解,“你看,和懷孕還是有很大區彆。我剛剛不應該說不嚴謹的話。”

“沒關係。我隻是好奇,那種痛苦具體是怎樣的。”她低聲說。

顏悅貼心的沒有在剛剛的話題上糾結,“我們換個話題吧。你的校友們是拍電影的,你不是中文係的?”

蘇垣點點頭,“電影學院,導演係的。”

疑問更多了,她接著問,“那你為什麼不自己拍自己的文字呢?”

他搖搖頭,“我做不了導演。拍電影的過程比文字誕生的過程更痛苦。”

“為什麼?”

為什麼呀?因為文字可以隨心所欲,影片不可以。因為文字不賣座還有活路,影片不行。他沒法回答為什麼。

他繼續聽到問題,“我在早上或者晚上的公交車上,看到過電影上映時導演的采訪。他們都挺開心的。”

蘇垣想,趁著黑夜,對著陌生人不妨一訴苦水,“因為我想在作品裡訴說些東西。太過直白或者純粹娛樂化的片子,我拍不來。文學性的東西,又是小眾的,甚至與市場是相悖的。

你看,商業的邏輯是不賺錢的東西為什麼要投資。就像,剛剛的便利店,從商業角度講,它不應該24小時營業,因為夜裡和淩晨是沒有顧客。收益與成本不成比例。

影片也是一樣的。如果拍出來的片子,沒有觀眾,影院是看不到的。”

顏悅繼續問,“你這不想得挺明白的嘛。為什麼會和你的同學們起爭執呢?”

蘇垣說,“那部片子一開始不打算走院線,而是小成本獨立發行。現在他們為了去院線,把故事的精華都刪除,隻留下空殼。”

他們新找的座椅靠近東郊一條小溪,夜裡的蚊子開始在耳旁唱歌。蘇顏從書包裡拿出一瓶花露水,自己灑過後,遞給蘇垣。

她繼續引導話題,“噢。這樣呀。我完全不懂電影,也沒錢進電影院。我們聊點開心的吧。如果不考慮一切外部因素,讓你拍電影的話,你最想拍什麼片子,講什麼故事?”

蘇垣說,“武俠吧。浪漫的、生活的、黃昏的、破敗的天涯,有個劍客。”

顏悅沒等他說完,撲哧笑出聲,“我必須打斷一下。作家先生,我們果然是兩路人。我還以為你會拍生活眾生相呢。沒想到是浪漫俠客。”

蘇垣聽她說完後,說,“我接觸的第一部電影就是武俠片。胡金銓導演的俠女,那部片子裡連芒草都在演戲。”

顏悅搖搖頭,沒看過。

蘇垣趁著星光,仔細看著她的眉眼,說,“仔細看,你和俠女的演員有些像。”

顏悅沒想到聽到誇獎,笑得樂起來,“沒想到,居然有人說我像明星。平時大家都說我一臉凶相。”

蘇垣搖搖頭,“不是凶,是淩厲。你如果稍微收斂起淩厲的話,會更漂亮。是那種遠若青山,近若芙蓉的漂亮。”

她臉上的笑意沒有褪去,是的,是更漂亮的模樣。不過,開口說的話,並沒有容貌那樣讓人賞心悅目,“你們文化人誇人都是讓人聽不懂的。”

蘇垣問,“你的意思是故弄玄虛?”

她笑容燦爛,擺手說,“我的意思是我沒文化。”

“你是學什麼的?”蘇垣開始對她有些好奇。

顏悅並沒有發起你猜猜的遊戲,直截了當說,“農學院,學農業的。”

他有些驚詫。

“很意外?”

他點點頭,有些意外也有些好奇,“農業都學什麼?”

漂亮姑娘顧盼生輝,出口的話語卻是萬分接地氣,“玉米、大豆、水稻、小麥這些常見農作物的種植和栽培。”

他更加好奇,“你怎麼念這個專業?想讀,還是被調劑的?”

顏悅說,“想讀。成績本來也不好,有限的選擇裡這個最想讀。”

“為什麼?”

“因為吃飽飯才能萬事不發愁。我以前想著,萬一哪天城市裡沒飯吃,我就回家種奶奶的田。誰知沒等到那天,奶奶過世,村裡的田也被收走。我現在隻能在城市裡找飯吃。”

蘇垣不知道眼前這個女孩經曆過什麼,不知道她靠什麼精神力量支撐著上學打工掙錢省錢,更不知道即便已經這麼辛苦的她依然樂觀開朗。

她會因為頭頂星空開心,也會因為攤主多送一個雞蛋喜悅,還會因為一杯關東煮高興。

他拿起筷子,夾起盒子裡的筍尖,是關東煮的味道。他雖然沒怎麼吃過,不過便利店裡彌散著這個味道。他談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

或許,關東煮還沒有形成他生命裡的意義。

“累嗎?”他問道。

她說還行,中午在更衣室裡睡過兩個小時。

“休息室有床?”

她搖搖頭,“沒有,也是長條板凳。我過去的早,搶到一張。”

她開始將一些工作中的細節,“休息室不大,幾位保潔阿姨挺照顧我的。晚上下班後,我先去衛生間打水把身子擦了一遍,頭發也用洗手液洗過。不然,帶著厚厚的玩偶外套,自己早就發餿。明天是最後一天。下周開始要找新的兼職。”

她雖然說不太累,不過在聽者聽來,不是一件輕鬆的工作。“怎麼沒想過做家教呢?”

顏悅從包裡拿出牙刷盒子,用自己的水杯,邊刷牙邊說,“學習不好。學校也一般。江城有那麼多好學校,誰家家長願意找個農大學生來教自己孩子呀。”

蘇垣看著她百寶箱似的背包,問,“你書包裡裝的東西挺齊全的呀?”

顏悅把嘴裡的泡沫吐出後說,“說來慚愧,書包裡除了書之外,其他都有。一套換的T恤和短褲,一兩天的生活用品,以及一個水杯。這些都是生活教會的經驗。”

她收起牙刷後,指著他手邊的關東煮盒子說,“把裡麵的食材吃完吧。彆浪費了。尤其彆再我麵前浪費。”蘇垣重新拿起筷子,細嚼慢咽地吃完,碗底最後一口湯也喝乾淨。

“不管你寫文字也好,以後拍電影也好,你可以多多關注城市裡、鄉村裡的那些真實存在。像建築工人身上的汗水,格子間裡打工人眼角細紋,甚至校園裡青春期孩子臉上的疙瘩,這些都不是沒有意義的。我不懂文藝,更不懂電影。俠客故事固然傳奇,可你說的破敗天涯太虛幻。我不太喜歡。”

她說完後,又笑起來,“你晚上水喝的不少,需要上洗手間的話,喏,那個方向。”

說完她開始打起哈欠。蘇垣說,你睡吧。我再坐會兒。我的身份證信息你有,如果不放心的話,可以發消息給你同學和朋友。

顏悅說,不用,我覺得你是好人。

說完,她把書包裡整理平整後當枕頭,平躺在躺椅上。

其實也不算平躺,她身高至少一米六五,在躺椅上她需要蜷縮著腿。

蘇垣坐在旁邊草坪上,周圍空氣裡彌散著花露水的味道,他居然覺得這種混合了柑橘和茉莉的氣味出奇好聞。

蘇垣相信城市是安全的。他看著四周靜悄悄的夜,小溪的水聲在夜裡尤其顯著。不過,他不知為何邁不開離開的步伐。他重新坐回草坪,拿起旁邊的瓶子,重新給自己身上灑滿花露水,確保夜裡他百蚊不侵。

他還沒有困意,突然笑起來。自己想要拍詩意的武俠,想要拍人文的世界。可他自己偏偏離這些最遠,他甚至還不如旁邊周圍睡熟的姑娘更懂人文,更懂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