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勇者(譚思言篇) 紅塵四合,油鐺鼎……(1 / 2)

[狂飆]孤勇者 青風棲雲 17595 字 11個月前

題記:

紅塵四合,油鐺鼎鑊,眾生掙紮,但總有人心甘情願踏入深淵地獄,在地獄中,生出佛骨。

楔子:

2016年開學季,鄭宜成了京海大學曆史係的一名新生。臨近年關,學校裡彌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準備考研的一大早去自習室搶占桌位,準備找工作的行色匆匆地穿過校園,而大一大二生則大多緊鑼密鼓地準備著期末考試。

這天早上,鄭宜如往常一樣早早起床洗漱準備去食堂吃飯,剛穿上鞋子,斜對麵的床上傳來一聲顫顫悠悠的虛弱呼喚:“小宜,這麼早啊~”

鄭宜嚇了一跳,因為另外兩個室友還在睡覺,她放輕了腳步走到令容床邊,打量著她半張臉的黑眼圈悄聲問:“你昨晚又通宵了?”令容打了個哈欠,緊了緊被子,隻露出一顆圓溜溜的腦袋點了點,輕聲說:“嗯,我也就夜裡記性最好了。那啥,我有個事拜托你。我家裡最近不是有點事嘛,這你也知道,所以下周考完試我就得回家了。但是吧,我在家教中心接的家教課還剩四節,所以想讓你幫我去代一下。”

鄭宜和令容關係比較好,兩人同宿舍同專業,又都在學校的家教中心申請了勤工儉學,一起值了一學期的班,開學到現在可以說是形影不離了。兩個人的家教任務都是一起備的課,所以代課的話也不會誤人子弟。再者,鄭宜自己就是京海市區人,放假了也不著急回家,因此她沒怎麼猶豫就答應了。

(一)第一周

令容的家教課是每周六下午一點到晚上五點,要坐12點的大巴。以前市區到青華區的路很不好走,現在隨著開發區的籌備,政府有大量政策扶持,修路架橋,招商引資,一條寬闊明亮的高速公路大大提高了交通效率。

鄭宜坐在大巴窗邊的位置,本想看看風景,卻發現高速兩邊都是黃土沙地,隻偶爾閃過零星幾戶人家。她從包中掏出自己在路邊攤買的《社會契約論》翻看了起來。書是盜版書,裝幀簡陋粗俗,也沒寫譯者是誰,像是宗教團體的宣傳冊子。字體倒是很大,正適合在車上打發時間。

不知道什麼時候,鄭宜旁邊的位置坐上了人,那人似乎是被她手中的書吸引了,也低下頭湊過去一起看。這時候車子突然急刹車,乘客都晃了一下,還有人哎呀哎呀地發出怪叫。那人抬起頭,看見玻璃上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他愣了一瞬,似乎有些不可思議,玻璃上的那是什麼?難道是一個人嗎?沒有骨頭、沒有血肉,麵目全非,那是什麼?他試探著抬起手——那也不是手——好像是砂石、水泥糊成的棍子。他的視線又回到了玻璃上,心中恐懼驚慌,光天化日之下,車窗上的倒影是什麼?難道是自己嗎?自己是個什麼啊?疑惑、不解,還有莫名的憤恨洶湧地溢出他那不能稱之為身體的身體。大巴上好像突然降溫了,有人嚷嚷著:“是不是誰把窗戶打開了啊,大冷天的。”

車中躁動的聲音稍稍喚回了他的理智,他終於注意到了自己腦袋上架著的那副黑框大鏡片眼鏡。他記得這副眼鏡陪伴了自己很多年很多年,是誰陪他去配的?他往四周看了看,陪他配眼鏡的人在這裡嗎?大巴上好多人啊,窗外的陽光好明亮啊,可是他為什麼覺得那麼不真實?還有,為什麼腦袋越來越疼了?他閉上眼睛揉捏睛明穴,卻發現眼睛閉不上……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身體脫離了大腦的控製。這就說明這不是自己的身體,那自己的身體又在哪裡?

他低頭的瞬間,瞥見了剛剛很想靠近的那本書,書已經被合上了,漏出了封麵大大的幾個字:社會契約論。他的腦中一瞬間思緒翻飛,刺激得他瞬間消失在大巴上。

大巴上的溫度又恢複了。有人小聲嘟囔著:“一定是司機不小心開了冷風。”

鄭宜在大巴刹車的時候被晃得眼睛疼,早就合上了書閉目養神。她一邊在腦中梳理著今天要講的內容,一邊對那人的小聲嘟囔表示讚同,剛剛真的太冷了,恨不得再套一件羽絨服。

上完課主人留鄭宜在家裡吃飯,她沒有推辭。鄭宜覺得家教老師和家長學生保持良好的溝通很重要,雖然隻是代課,她也有責任讓令容及時掌握學生的學習情況和家長的態度。這一耽誤,回市區的時候便很晚了,好在路上人還不少,不算很危險,她也緊趕慢趕趕上了八點鐘回市區的末班車。

星子早已掛上天幕,高速公路的兩旁漆黑一片,大巴車上有八九個人,隻有兩側的展板燈亮著,提供微弱的光芒。這會兒鄭宜也沒辦法看書了,便放空腦袋,盯著倒映著車裡狀況的窗戶發呆。她突然覺得有些冷,看了看周圍,似乎沒人開了窗戶,隻得皺著眉頭緊了緊衣服,等她轉過頭準備繼續發呆的時候,突然在窗戶上看到了一張臉。

她嚇了一跳,趕忙扭過頭去,打量著同座的人。這人年齡不小了,留著中分頭,方臉闊額,濃眉大眼,架著一副半張臉那麼大的黑框眼睛,好像一副老花鏡,穿著板正的白襯衫,衣領扣子一直係到脖頸。他正麵無表情地看著自己。鄭宜心裡全是疑惑:這人什麼時候坐過來的?那麼多空座位為什麼坐我旁邊?他要乾什麼?

鄭宜那個在市精神病院工作的媽媽,經常給她講一些殺人犯罪的恐怖故事,成功提高了自己姑娘的自我保護意識。鄭宜心中警惕著,小心翼翼地問道:“請問您有什麼事情嗎?”

那人好像突然回過神來,呆愣的表情被尷尬取代,有些滑稽。他扶了扶眼鏡框,撓撓頭,顯得很不好意思:“打擾到你了實在抱歉。我今天中午看到你在看書,那本書,可以借給我看看嘛?”

鄭宜繼續警惕著,她知道很多壞人作案前都會盯梢一段時間。她問:“中午?你中午在哪裡看到我了?”

“就是這輛車上呀。當時你就坐在這個位置上,在看書,看的盜版的《社會契約論》。”那人看出了鄭宜的不信任,忙又擺手解釋說,“我不是壞人,我,好像好久沒看書了,但是我好像很喜歡看書,尤其是你手上的那本,我好像很熟悉,翻過很多遍的樣子……”

“你的意思是這本書是你的?”鄭宜邊說便從包中拿出那本簡陋的小冊子在手中搖擺著。

那人的眼珠子像是要掉在書上一樣,片刻,才搖了搖頭:“我從來不買盜版書。”又皺著眉頭問:“你這書哪裡買的,書上怎麼連出版社和譯者都沒有,現在的盜版都真麼不尊重經典了嗎。”說著把書從鄭宜手中抽了出來。

鄭宜一個沒留神讓他抽走了,愣了一下,因為她發現這人的話語、動作都太自然了,好像真的隻是為了這本書而情不自禁一樣。這人翻開書旁若無人地看了起來,好像瞬間就沉浸在了書中的世界,沒再說話。鄭宜覺得他太奇怪了,奇怪中又透露著一絲傻氣,特彆像她認識的那些沉迷學術的博士師兄師姐。

這人一手擎著書,用拇指和小指攤開書頁,一手翻頁,很快就翻了下一頁,他脖頸前伸著好像要把腦袋埋在書裡,偶爾不自覺地皺眉,十分入迷。鄭宜湊過去想跟著他一起看,可是光線昏暗,什麼都看不清。她想,這種情況這怪人都能看下去,看樣是真喜歡這本書,忍不住道:“你要是想看,這本書送給你了,你帶走看吧,大巴上光線不好,彆把眼睛累壞了。”

“不用,我從來不看盜版書。”這人頭都沒抬,隻迅速又翻了一頁。

鄭宜有些惱怒,想把書抽回來卻抽不動:“你不看盜版書,你這是看的什麼。你這麼不待見我的書,彆看了,彆汙了你的眼睛。”

抽書的一瞬間,鄭宜感到周圍的空氣又冷了兩分,莫名有種這怪人很生氣,後果很嚴重的錯覺,但是當這人終於舍得抬起頭,露出一嘴大白牙傻笑的時候,她又覺得自己多心了。

“你這連書都算不上。你來看看,這一段是根本不是《社會契約論》,是《懺悔錄》。”這人邊說邊指給鄭宜看,鄭宜根本不看,一來累眼睛,二來:“我沒看過《社會契約論》,也沒看過《懺悔錄》。”

“哦,那沒關係,你再看這個”這人又翻了一頁,微笑著指著其中一處看著鄭宜。

鄭宜隻好打開手機手電筒功能,艱難地照著他指著的那一段:

“我們每一個人都共同地把自己的人身和全部力量放在總的意誌的最高指揮之下;我們還接受每一個成員作為整體的不可分的一部分。”

“你看看這一段和……”他推開鄭宜的手機,又翻過一頁,“這一段,意思是不是一樣的?”

“我們每一個人都把自身及其全部的力量置於公共意願的最高指導之下,而且我們視每一個成員為全體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鄭宜照著讀完,不確定地說:“好像是差不多的意思……但是,作者把一件事情反複說明強調不是很正常的嗎……”

怪人搖搖頭,很驕傲地笑著說:“我讀過所有中譯本的《社會契約論》,這兩段明顯是同一段原文。隻不過這一段是何先生翻譯的,之前那一段是王先生翻譯的,王先生並沒有翻譯過全本,隻是在某本原著選讀中譯過幾段。”他看了鄭宜一眼,“所以,小妹妹,你這本書呀,更像是個盧梭作品摘抄大雜燴!”

鄭宜這下真知道這人絕對不是壞人了,就是腦子可能不太正常。她翻了個白眼,要去抽書:“哦,那你看不上這大雜燴,就還給我吧。”

怪人把書往後挪了挪,說:“小妹妹,這本書裡的摘抄雖然說都還不錯,但是沒有注明哪一句是哪本書裡的,會對你造成不小的誤導。我幫你拿回去標注,標注好了再給你,另外再送你一本比較權威的版本,我那裡有好多……”

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了下來,皺著眉頭很痛苦的樣子,沒有拿書的右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鄭宜又感覺到溫度下降了,正要說什麼,怪人突然抬起頭,臉部肌肉緊繃,滿眼複雜地盯著她,一字一頓地問道:“我、是、誰?”

鄭宜被他的樣子嚇得忘了自己在車上,一躍而起,直接撞到車棚上,暈了過去。等到她被同車的大媽叫醒,那個怪人已經不見了,短短一會兒功夫就已經沒有那麼新了的《社會契約論》靜靜地躺在地上。

(二)第二周

這周是考試周,幾乎每天都有考試。鄭宜的生活除了少了那個熬夜複習、晝夜顛倒的令容的陪伴,依然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她平時上課認真聽講,課後也堅持複習,所以在大多數人焦頭爛額的時候,她還能抽空去圖書館借了一本真正的《社會契約論》。但是她一直沒來得及看——周五上午才考完最後一門,中午宿舍聚餐,又唱了一下午的歌。

傍晚在送令容去火車站的時候,遇上了堵車,車隊十幾分鐘都沒挪動一下,眼瞅著時間要來不及了,幾個人下了出租,一起往車站狂奔,終於卡著點把人送上了車。回來之後看微博才知道原來是市政的供電線路發生了故障,導致紅綠燈壞了。老二吐槽說:“這京海的電啊,一半是高家的,一半是孟家的啊。就沒咱們老百姓啥事。”

周六上午鄭宜又看了一遍已經滾瓜爛熟的教案,便出發去青華區了。可能越臨近年關,回家的人越多,這天車上的人明顯比上周多不少。鄭宜上車後,隻有靠後排一個窗邊的座位還空著,那一排靠近過道的位置坐著一位老爺爺,滿頭銀發,但看著精神矍鑠,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鄭宜禮貌地和他借了個路,坐進了裡麵的位置。她習慣性地摸了摸包,想找點什麼東西看打發時間,摸到了前兩天借的《社會契約論》。

這本是上周那個怪人說的何先生的譯本,她摸出來看了兩眼,字太小累眼睛,正要收回包裡,同座的老爺爺指了指書問:“小姑娘喜歡這本書?”

鄭宜搖搖頭:“還沒看多少呢,不知道講的啥,借來打發時間。”

老爺爺悠悠地說:“我兒子喜歡這本書,一模一樣的。他那本都翻爛了。”這些話仿佛把他帶進了回憶中去,說完便不做聲了。

鄭宜想到了上周的那個怪人,似乎也很喜歡這本書。心說,這大概就是經典的魅力吧。

還沒等她想到怎麼接話,老爺爺又自顧自地說:“良心是神聖的本能……對,良心是神聖的本能,我兒子總這麼說,我一個農民嘛,也不太懂。”老爺爺看了看鄭宜,指了指自己胸口:“我以前總笑話他,說良心就是良心嘛,就在這裡嘛,還很神聖嗎?用得著你天天念叨嗎。”

鄭宜笑著點了點頭:“對,良心就是我們每個人都有的。您兒子應該是非常善良的人吧?”

“當然善良!”老爺爺一瞪眼,又突然捂著臉嗚咽著,“可你見過為了自己的良心丟了性命的人嗎?京海的領導啊,這裡都沒有心了啊,還把彆人紅彤彤的心被人扔在地上踩,踩碎了,人也沒了,不給立案,不給找……”

鄭宜聽得不知所措,不知道怎麼安慰。

這時,老爺爺抬起頭,紅著眼眶對她說:“丫頭啊,這書,咱彆讀了。這書害人啊!我兒子,就是每天讀這些書,讀傻了,傻乎乎地跟一幫沒有良心的人講道理,把命都搭上了。他是說這是他的自由,可是命都沒了,自由還有什麼用?”

鄭宜同情地看著他,趕緊把書放進書包,點頭說:“好,我不讀了。老爺爺,您也節哀。人死不能複生,但是,如果、我是說如果,您兒子是為了書中的信念、信仰而犧牲,那他真的很偉大,值得被人銘記,他也一定是幸福的!您這麼大歲數,一定看開點。”

老爺爺彆開頭,緩和了下情緒,歎了口氣說:“姑娘你還太小,彆安慰人了。老爺子我也有我要做的事,不會想不開的。”

兩人誰都沒注意,或者說,根本沒有人也不會有人注意到,角落裡有個帶著黑框眼鏡的刻板中年男子,看著老爺子,紅了眼眶。

這時大巴到站了,鄭宜扶著老爺爺剛下車,就看到幾個人圍了過來,其中一個上前就拉住了老爺爺的胳膊往路邊的一輛車上帶:“哎呀,譚老爺子啊,您又去報案了?您消停點吧,都這麼多年沒人管了,您還去!村裡給您的待遇不好嗎?消停的好好養老不行嗎?!怎麼就那麼軸呢?!”

老爺爺任由他們拽著他的胳膊,卻沒理他們。鄭宜看那些人態度惡劣又來勢洶洶,怕老爺爺吃虧,拽住他的另一隻胳膊,問:“這些人是誰?您認識嗎?他們要把你帶到哪裡去?”

老爺爺慈善地笑了笑,把胳膊從鄭宜手中抽出來:“都是一個村子的,他們也都受製於人罷了,沒事,彆擔心我。”說著,拍了拍鄭宜的肩膀,說:“書還是要讀的。好好讀書,做大官,做好事,”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彆把這玩意丟了。”

厚厚的雲層剛好飄到了太陽上,擋住了午時燦爛耀眼的陽光。烏雲遮天蔽日,在大地上投下陰霾,黯淡了人間。隱去的光明不甘地攀上雲層的邊緣,掙紮著尋求解脫,卻也隻是徒勞地為烏雲鑲著金邊。鄭宜歎了口氣,慢慢走了。

這天鄭宜上完課沒留下來吃飯,這一周事情太多了,她得回宿舍收拾收拾東西。

五六點鐘正是城市華燈初上的時候,路過情侶大街的時候,鄭宜看到霓虹一閃一閃地描繪著獨具一格的海邊建築,隱約能聽到熱鬨的音樂和嘈雜的人聲。

她想,這地方看上去挺好玩的,下學期可以叫上令容她們一起來轉轉。剛想到這,手機響了。鄭宜一看,竟然是令容。巧得令人咂舌。兩人聊了沒一會兒,令容那邊媽媽就喊她去吃飯了,隻好掛了。

鄭宜收起手機再一抬頭,那個怪人又出現在旁邊的座位上,麵無表情地盯著前方。

鄭宜嚇得一個激靈,抱怨道:“怎麼又是你?你什麼時候上來的,一點動靜沒有,嚇死人了。”

怪人沒有看她也沒有回她的話,隻是靜靜地感受著自己的存在。他雙手交疊在前排座椅靠背上,下巴卡在胳膊上,隨著車子的晃動,感受著外物和身體的碰撞和摩擦。

他似乎很多年沒坐車了,這種久違的感覺,就好現象自己還活著……是的,他現在已經十分確信自己已經死了,可是卻記不清自己什麼時候死的,更記不清自己為什麼死的,這種感覺,真讓人焦躁啊。

他皺緊了眉頭,直覺自己的死因是自己非常在意的事情,他心有不甘……

鄭宜看著怪人從麵無表情到滿臉陰沉悲憤,正要說話,坐在前兩排的一個大媽回過頭說:“小姑娘,你看看你那扇窗戶關沒關嚴實,我怎麼覺得哪裡漏風了呢?”

鄭宜仔細檢查了一下車窗,還真漏了個縫,她趕緊把窗戶推緊,聽到了哢噠一聲。怪人好像被這聲音打開了活動的開關,一下子回過神來,看向自己身邊的小姑娘。

鄭宜並沒發現怪人的異樣,隻喊道:“阿姨,還真是沒關嚴實,我給關上了。”大媽道了謝,身子轉回了前麵。

怪人這時候才開口:“小妹妹,我們又見麵了。上周那本書看完了嗎?”

“什麼又見麵!是我又被你嚇一跳!”鄭宜不滿。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上周的書你看完了嗎?”怪人對書的問題似乎很執著。

“沒。你不是說那本書不好嘛。我又去圖書館借了本彆的版本。”她邊說邊掏出那本《社會契約論》遞給他看,“可惜這周我有好幾門考試,還沒來得及看呢。”

那本書一掏出來,怪人的眼睛又被緊緊黏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十分珍惜地摩挲著封麵,感歎著說:“跟我的一模一樣呢……”

“這書這麼火嗎,今天中午遇到一位老爺爺說他兒子也有本一模一樣的呢。”鄭宜笑著說。

怪人又翻開書讀了起來,聽到鄭宜的話,“唔”了一聲,說:“我聽到你倆聊天了,他還說良心是神聖的本能,那句話不是這本書裡的,是盧梭的另一本書裡的。”

“哦……”鄭宜想到那位老爺爺,歎了口氣,“老爺爺一定很想他的兒子吧。也不知道他的兒子是怎麼沒的。”

“被人害死的。”怪人想都沒想脫口而出,說完自己都愣了。他轉過頭來看到鄭宜一臉詫異。

“你怎麼知道的?你認識他?”鄭宜問,又想到了什麼,“不對啊,今天中午你也在車上?我怎麼沒見到你?”

我怎麼認識他的?認識誰?那個老人嗎?還是那個老人的兒子?他兒子為什麼會被害死?被誰害死的?可是,我是誰?

鄭宜見怪人擎著書呆呆的一動不動,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一聲也喚回了怪人的魂兒。怪人手中的書落在了地上。

那可是圖書館的書!鄭宜趕緊撿起來,拍了拍上麵的灰塵,一抬頭,見怪人麵色悲痛。隻聽他緩緩說道:“那是我父親。”

怪人腦中閃過了好多畫麵,炎熱的夏日他在寫作業,父親從田地裡回來,給他切西瓜打扇子,他考上了大學,父親請來村裡做席子的大師傅擺村宴,後來他研究生畢業考上了公務員,成為市政府研究室的一名研究員,父親說要帶他配一副新眼鏡……他瞥見鄭宜手中的書,想到自己畢業設計寫的就是盧梭的政治思想。

他很喜歡盧梭,盧梭和自己一樣幼年喪母,喜歡他對不可轉讓不可分割的自由的堅持,喜歡他純粹的本真的人性,喜歡他對自己行為的真誠的悔過……他記得自己書桌上擺著盧梭的所有書,還有一本比利時人寫的《盧梭傳》……他記得,盧梭造就了自己,造就了那個一身執著理想、無所畏懼的譚、思、言。

不同於怪人的思緒紛紛,鄭宜被他的一句話驚得麵色慘白,她記得老爺爺的兒子丟了性命……不敢想下去了。

唔,我是社會主義紅旗下長大的,肯定不是我想的那樣,這人肯定是他哥哥或者弟弟,嗯!不要問了,千萬彆問,問可能就是唯心主義了。

鄭宜嘴角難看地扯了一下,朝他點了點頭。周圍的溫度雖然低,但是她的裡衣已經被冷汗浸透了。

許是看出鄭宜眼中的恐懼,怪人恢複了正常,淡淡一笑。他摘下巨大的眼鏡,揉了揉鼻梁,看著前方,濃眉下的眼睛悠遠深邃。

他說:“小妹妹,不要聽我父親瞎說。讀這種書不會害了你,更不會毀了你。你會知道自己為何而來,將到哪去,你會知道一個比現實更遼遠更廣闊的世界,你會知道全人類的尊嚴所在,知道全人類幸福的方向所在。即使有一天,你忘記了一切,這些書也會讓你記起自己存在的意義。所以,”他微笑著指了指鄭宜手中的書,潔白的牙齒泛著剔透的光,“收好他,好好讀。”

鄭宜僵硬地點了點頭,把書裝進包裡,再一抬頭哪裡還有怪人的身影?

(三)第三周

鄭宜真的被嚇壞了。那天她驚魂未定地回到宿舍,抱著還在打遊戲的老六就哭。老六嚇了一跳,光著腳從凳子上跳起來急道:“怎麼了小一,是不是誰欺負你了?!老子找人去收拾他們!”鄭宜被她有點搞笑的樣子一打岔,眼淚憋了回去,憋得直打嗝。

老六給她倒了杯水,幫她順著後背,等著她說話。

鄭宜稍稍緩了過來,抿了口水問:“怎麼就你一個人在?老二呢?”老二和鄭宜都是京海本地人,所以都不急著回家。老六家在臨海彆的市,她說學校的網絡好,留在這打遊戲。

“她找了個義工的活,包吃包住兩周,今天下午就過去了,在那邊結束了直接回家。哦,這是她給你的,咱們宿舍一人一個。”老六遞過來一個紅彤彤的小布袋,上麵有祥雲繡花。

“這是啥?香包?”鄭宜拿到鼻子前聞了聞,沒啥味。

“不是,裡麵裝的護身符。老二當義工的地方給義工發的,她又多要了三個送咱們,說是新年禮物。”老六解釋道。

“所以,她在哪裡做義工?”

“白雲庵。”老六回道,“說說你的事吧,怎麼了剛剛?”

鄭宜把自己的經曆和盤托出,老六驚得嘴巴能塞下個雞蛋:“還有這種事?你確定不是個變態?”

鄭宜撇嘴嘟囔著:“我倒希望是個變態了……先不說這個了,我得趕緊把這本書還回去,太嚇人了,我再也不要看盧梭了。”

她掏出《社會契約論》,一個沒拿穩,書口朝下掉到了地上。書被翻開,在地上劈了個叉。鄭宜撿起來,拍拍書頁上的灰塵,發現書頁上有兩行內容下畫上了暗紅的線。

本來圖書館借來的書有標記是很正常的,可是就在鄭宜剛剛拍書的時候,手掌拂過紅線,帶出了一道淡紅色的陰影,很顯然是紅線墨跡未乾。鄭宜臉色慘白地看著湊過來的老六,給她看自己手掌上沾著的紅墨水。

“你沒看過這本書?”

“借來三四天了,就今天在車上翻了兩頁、還沒帶筆的那種。”鄭宜的聲音中有絲顫抖。

老六皺著眉頭湊到書頁上聞了聞:“會不會有人惡作劇啊?”又聞了聞鄭宜的手,“這是紅墨水嗎?怎麼有一股腥味,哦,應該是瀝青味……”

鄭宜趕緊把書扔到桌上,拉著老六去洗手:“明天你陪我去找老二吧。給我去去晦氣,也看看你有沒有事。書也彆還了,帶著去開個光,彆讓之後借的同學嚇著了。”

桌子上剛剛被打得很開的書頁緩緩合上,暗紅色的標注閃了兩下逐漸淡去,隻餘兩行空落落的文字:“放棄自由就等於放棄自己做人的資格,放棄人類的權利,甚至是放棄自己的義務。”

第二天,老六帶著鄭宜去白雲庵。下了車,眼前是巍峨的青山,一級級石階在不遠處轉了個彎,不知前路如何。老六說:“走吧,白雲庵在半山腰,不遠。”

兩人到了的時候,老二拎著笤帚在院子裡掃地,他已經聽鄭宜說過今天為什麼過來,徑直領著倆人去大雄寶殿。

老六看著比他還高的大笤帚,拿了過來顛了顛:“喲嗬,可不輕啊,你這小胳膊小腿能行?”

老二瞥他一眼:“又說屁話。我是不是小胳膊小腿你不知道?”話落,又看了看鄭宜,“你先去上柱香吧,那邊有免費的線香。”

鄭宜點頭過去,老六沒動,隻偷偷看著老二。老二問:“你不去?”

老六搖頭:“我還行,沒遇到什麼事。有你的護身符足夠了。你怎麼想來這裡做義工了?也沒有工資。”

“雖然沒有工資,但是生活條件實在是好,吃得好喝得好住得好,空氣也好。沒事還能聽聽大師傅講經。不比在學校強多了?”

“就這?你回家條件不是更好?”

“我家最近總停電,書都沒法看了。這個寺廟,日夜燈火通明,電路穩得很。”說著,輕聲哼了一聲,兩人默契對視一眼異口同聲輕聲說:“萬惡的資本主義。”說完一起笑了。

鄭宜坐在桌前的座位上,老二和老六站著護在兩邊,三人一言不發地盯著桌後的大和尚看。

大和尚有些尷尬,晃了晃手中的佛珠,清了下嗓子,問:“怎麼了?有什麼事?怎麼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