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客(陸寒篇) 兩萬多字。……(2 / 2)

[狂飆]孤勇者 青風棲雲 25885 字 11個月前

愣了一下,陸寒才想到賴長期就是小賴嘰的名字,他似乎從來沒有喊過這個名字。可是賴長期已經走了。後來陸爸帶著陸寒去賴家找了好幾次都沒見到。陸寒還記得自己想知道,賴長期為什麼幫著老賴嘰騙自己。

回到卡車上,一家人正要出發,孟德海跑了過來,他有些焦急:“我們有個同事受傷比較嚴重得儘快到縣醫院治療,這邊沒有合適的車子,縣醫院的車過來也需要些時候,我看您的車子有鬥,正好可以放下他的擔架,所以想拜托您載一程。我們會按照出租車的價格付給您車費。”

陸爸答應得很爽快。於是陸寒就看到一個躺在擔架上的傷患,包裹得嚴嚴實實,輸著液被抬上了車鬥上,孟德海和另外一個警察拎著一盒像是藥箱的箱子也爬上了車鬥。

陸寒看到了他的臉,就是昨天的那個清秀警察。陸寒想去看他的情況,但是車子行駛著,他隻能透過車頭後窗看著外麵的人交談著什麼,偶爾從箱子裡拿出什麼東西似乎是展開救護措施。

車子開過了狹窄坎坷的土路,開上了平坦乾淨的柏油馬路,很快到了縣醫院。陸爸幫著把人抬下來,說讓他們趕緊把患者送上去。沒待他們反應就開著車走了,沒要他們錢。

回到城裡後,陸寒天天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非常快活。中學招生越來越多,陸爸陸媽的生意越來越好。陸爸每天經常叨叨著最近學生喜歡吃什麼,把什麼都倒掉了,哪家的菜質量變差了,哪家的更便宜,陸媽就在一旁靜靜聽著,也不說話,但溫婉的笑容訴說了她愉悅的心情。

陸寒上了托兒所,放假就去村裡陪奶奶。他找過小賴嘰好幾次,但是賴家大門永遠緊閉。有一次聽奶奶說,老賴嘰被抓了,似乎是因為搶了一個有錢人家的小孩,孩子家長報了警,警察察覺他吸不該吸的東西,就直接抓走了,再也沒回來。

陸寒聽了,覺得老賴嘰不在了,小賴嘰大概永遠不會回來了。不過關於那件事情的真相,像一根刺在心口紮了個洞,留下深深的遺憾。

陸寒還是怕曬黑,他學會了塗防曬。他還是最喜歡媽媽的乾炒牛河。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陸寒上了小學。

三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學校大掃除,讓學生從家裡帶廢舊報紙擦玻璃。陸寒在家裡看到了一張壓箱底的報紙,又黃又皺,但是上麵的照片和字跡依舊可辨。上麵印著一則警察殉職的新聞。一名叫做安秉義的警察,在追擊匪徒的過程中,為幫助戰友脫身,身中數彈,救治無效,不幸犧牲。

陸寒就突然想起來小時候的那天,小賴嘰的欺騙、小賴嘰的義氣、警察的勇敢和正氣、警察的溫柔和威嚴。他對小賴嘰不解、對警察崇拜,那麼複雜、強烈的情感,都在那一天被自己清晰地認識到了。可惜他已經記不起來那幾位警察的臉了,甚至小賴嘰的臉也變得分外模糊。

(四)趙一鳴

趙一鳴嫁給陸震的時候,陸震還是個一窮二白的農村小夥子,在趙一鳴單位旁邊的小飯館當學徒。

趙一鳴父母都是工人,在那個時候條件相當不錯。她又是獨生女,很受寵愛。但是因為左耳有點先天性障礙,雖說不影響日常生活,和正常人還是不太一樣,比如在她左邊說話的時候她經常聽不清。所以她有點自卑,一直不敢找對象。

趙一鳴讀了職高,畢業後去了父母的工廠工作。工廠對麵有一家不大不小的飯店,名字叫幸福飯店,普通又俗氣,但菜的味道還不錯,工友們食堂吃膩了偶爾去打打牙祭。幸福飯店被戲稱為第二食堂。

趙一鳴年齡大了,一直不找對象不結婚,父母就很著急。同事家有個孩子在省城裡的一家大工廠做到了副經理的位置,很有能力,條件也很好,也還沒結婚。於是在雙方父母的安排下,決定介紹兩人認識。據說對方特彆忙,所以倆人就約在了某個工作日中午。那天那位男士剛好要給父母送些東西,兩人便約在了單位門口見麵,一起去幸福飯店吃個中飯。

那個相親男挺開朗的,說話幽默,懂得也挺多。兩人天南地北地聊了很多。他想給趙一鳴倒一杯水,卻發現水壺裡是空的。

相親男皺了下眉頭:“這小飯館就是不行,水都沒有,服務員都乾什麼去了?要我說,就不能在這樣的地方吃飯,素質都不行。”他的口氣充滿了嫌棄,話裡話外連來這裡吃飯的人也都嫌棄上了,似乎不知道他的父母也經常來這裡吃飯。

男人重重地放下水壺,四周看了一眼,看到站在隔了一排桌子正在點菜的陸震,大聲喊道:“服務員呢?趕緊過來加水!”

幸福飯店是夫妻店,真正聘請的服務員隻有一個,人多的時候,老板夫妻倆就出來幫忙招呼著。但是今天那個聘來的服務員,家裡有急事臨時請假了,幫廚的陸震便被老板趕到大廳臨時充當起了服務員。

他平時都在後廚幫師父備菜,打打下手,這還是第一次點菜記菜名。他正緊張兮兮地寫著,也沒注意到有人叫“服務員”——他還不習慣被人這樣叫。

相親男不樂意了,喊道:“服務員呢?你是耳聾嗎?喊你沒聽到嗎?”

他的聲音太大了,把去後廚端菜的老板喊了出來,老板見狀,趕忙過來道歉,並幫他打滿了水。相親男發泄情緒似的罵道:“你們這小破飯店怎麼回事啊,聾子也能來當服務員嗎!”

他發泄完了還一本正經地跟趙一鳴說:“你看看,這小飯店就是不行,都招些什麼人?”

趙一鳴聽他強調了好幾遍聾子,心裡有點不舒服,她有點自卑,自是不會想著反駁什麼,隻是覺得自己是配不上對方的。

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心不在焉的工夫,趙一鳴不小心把水杯碰倒了,水灑得滿桌子都是,水杯咕嚕咕嚕滾到了地上被剛好路過的陸震接到。

陸震見到趙一鳴的第一眼就覺得這姑娘真好看,濃眉大眼,白白淨淨的。他摸著杯子有點燙人,邊收拾桌子邊問:“沒燙到吧?”

陸震長著一雙桃花眼,總是給人一種眼角含笑的感覺,溫溫柔柔的,看著很真誠。趙一鳴接收到陸震關心的眼神,微微搖頭,倒是相親男語氣不佳地說:“下次小心點。”

陸震瞥他一眼,帶著抹布走了,相親男嘟囔著:“小地方就是小地方,這服務態度差的……”陸震心想希望這男的不是姑娘的對象。

飯局結束後,聽說相親男還挺滿意的,但是趙一鳴以不合適為由拒了。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天趙一鳴加班到很晚,她來幸福飯店想吃點東西,沒想到飯店員工都吃完飯在收拾桌子打算打烊了。她也不好意思麻煩人家單獨做點什麼,就轉身走了。

陸震的師父在趙一鳴工作的工廠有熟悉的人,他說:“這女的長得挺好看,人也挺好,但聽我那個朋友說好像是個半聾。所以到現在都沒找到對象。都二十五了,成老姑娘了。唉,怪可憐。”

他的那個朋友曾經還追過趙一鳴。他心很細,發現每當走在趙一鳴左側,說話聲音稍微小一點,就沒有回應了。他費了不少勁兒才打聽到這麼個模模糊糊的理由。不過,也是因為這個,他對趙一鳴歇了心思。

陸震聽到這裡,風風火火跑進廚房放下碗筷又跑了出來:“師父,我出去看看。你們先下班,碗筷我刷就行了!”邊說邊跑了出去。

趙一鳴沒走多遠,陸震兩步路就追上了。他有意識地提高了聲音,笑眯眯地問:“姑娘你要吃什麼嗎?剛剛怎麼就走了?”

“我見你們打烊了,就沒打擾。”趙一鳴還記得這個小夥子,尤其是那雙帶笑的眼睛。這是幸福飯店的服務員,上次還關心自己。

“顧客就是上帝嘛!隻要你們提,我們一定做到嘛。你吃飯嗎?想吃什麼?我給你做。”

時間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可是陸震熱情洋溢,讓趙一鳴有些不好意思,她說:“這不耽誤你下班了?”

“沒事,反正我也沒啥事,給老板創收他一定也很樂意。你是剛下班嗎?晚飯吃了嗎,還是吃夜宵?”

“嗯……還沒吃晚飯呢。”這小夥子嗓門挺大,趙一鳴心想。

“哎呀,怎麼能不吃晚飯呢?這樣吧,我給你做份乾炒牛河,我師父都誇我乾炒牛河做得好。然後再配點熱湯,也彆吃多了,晚上睡覺不好消化,怎麼樣?”陸震自告奮勇地推薦著,好像在推薦菜,也好像在推薦自己。

陸震的聲線很明朗,即使聲音很大,也不會讓人煩,隻會讓人覺得陽光,甚至會覺得他也是個能給彆人帶來陽光的人。

趙一鳴有些猶豫。

陸震又說:“這麼晚了,你去彆的地方也沒東西吃,我給你做口熱乎的,你要是覺得好,以後我出師了,你來捧場!”

趙一鳴莞爾一笑,點點頭說好。

兩人回去的時候,陸震師父正和老板老板娘往外走,見了他,相互對視一眼,師父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板笑著提醒說:“走之前記得鎖好門。辛苦了。”

乾炒牛河全程大火爆炒,出鍋很快,陸震怕太晚了對胃口不好,減少了河粉的用量,多放了個雞蛋。蛋花湯裝在保溫的大桶裡,直接倒出來就行了。想了想,陸震給自己也盛了一碗。河粉很香,趙一鳴在大廳裡就聞到了。她莫名覺得心裡暖暖的。

陸震喝著蛋花湯,看著吃得小臉紅撲撲的趙一鳴,眼角眉梢不自覺地流露出愉悅和歡喜。河粉很好吃,趙一鳴很喜歡,她覺得自己的臉頰有點熱,不知道是因為剛出鍋的河粉太熱了還是彆的。

陸震是個十分樂觀開朗的人,他嘰嘰喳喳講了很多話。趙一鳴被他講得眉開眼笑,雖然回應不多,卻能明顯看出好心情。健談的人和寡言的人就好像陰陽的兩端,最終會融合成無間和諧的整體。

後來陸震跟趙一鳴求婚了。趙一鳴抿著嘴唇,下定了決心,忐忐忑忑地說:“我的左耳有些先天的障礙,聽不清楚聲音……”

沒等她說完,在求婚現場的陸震的師父就哈哈地插嘴道:“他早知道啦!在那天晚上去追你的時候就知道啦。”

陸震見趙一鳴驚慌失措,輕輕抱住她,在她的右耳邊悄聲說:“又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情,治不好的話,我以後就在你右耳說悄悄話唄。要是說什麼你沒聽清,我就再說一遍唄,我一直說一直說,反複說反複說,一定把你說煩咯!”

趙一鳴噗嗤一笑,兩行清淚模糊了她的眼。對啊,多大點事啊!她的難過、她的痛苦、她的不甘、她的自卑,種種沉重的情緒,在這一刻全部釋然。

兩人結婚後沒過幾年,伴隨著改革開放的到來,他們有了孩子,濃眉大眼,白白淨淨,長得很像趙一鳴。因為孩子出生在小寒那天,所以取名陸寒。

陸震趁著政策的東風,用這些年攢的錢在京海市區一所中學旁邊盤了個飯館。趙一鳴的工廠不景氣了,便辭了職,跟陸震一起經營著飯館。飯店位置好,人流量大,菜品味道香,價格也便宜,所以每天光顧的客人相當多。

高等教育逐步恢複,全國各地的相關機構都擴大了招生名額。作為高等人才的儲備基地——中學,理所當然也逐步走向正軌。陸家小飯店所依附的中學不得不擴建起來。中學擴建的區域剛好能把陸家小飯店包進去。校長是個樸實簡單的人,想著乾脆把這家飯店直接改成食堂得了,還讓陸家夫婦乾,一切都還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陸寒的爸爸媽媽聽了很高興。雖然那會兒國家大刀闊斧地進行了一波嚴打,但是亂收保護費的臭流氓小地痞如過江之鯽,根本管不過來。保護費多少看他們心情,沒個準數。不交就鬨事,鬨得店鋪開不下去。他們這樣的小飯店損失著實不少。要是以後有學校罩著那可就不一樣了。在陸家夫婦眼裡,讀書人遠比臭流氓小地痞講理。況且學校那是政府的機構,政府還能坑自己老百姓?所以倆人毫不猶豫地和校長簽了合同,承包了中學食堂。

一開始食堂很是景氣,校方也沒有什麼苛刻的要求。九幾年的時候,換了個校長,新校長想更換食堂的承包商。陸震拿出當初簽的三十年的合同,校長看了兩眼,說:“以前的校長考慮問題不太周到,簽這麼長時間合同不合理。如果你同意終止合同的話,校方可以補償一部分損失。”

陸震問補償多少。

校長說:“五萬。”

陸震搖搖頭說:“我們這些年在這個食堂的投入遠不止五萬,都是我們夫妻倆的心血。而且現在外麵的房價眼瞅著要漲起來了,五萬也不夠我們再找店麵。”

校長說:“沒有更多了。你好好想想。”

陸震沒有聽出校長口中的威脅,或者他對教育係統過分信任,讓他忽略了對方是豺狼的可能。他很堅決地回絕了對方的要求。

沒過多久,學校裡來了一批社會上的流氓,進了食堂就砸,食堂員工都害怕地躲了起來,陸震走上前試圖跟對方溝通,卻被一棍子打在了腦袋上,頓時不省人事。被送去醫院後,最終也沒能搶救過來。

後來警察來了,趙一鳴紅著眼睛希望能抓住鬨事的凶手,一命換一命。可是警方卻說這是聚眾鬥毆,拒絕追究流氓團夥的刑事責任,理由是陸震也動手了。

趙一鳴知道陸震不會動手,事實上陸震也確實沒有動手,大家夥都看到了。趙一鳴去找食堂員工找說法。那些員工集體撒了慌。

他們眼中有愧疚和同情,卻沒人說真話。事後,有一個大媽,悄悄告訴趙一鳴,那些流氓就是校長找來的。他們這些打工的如果不撒謊,校長也會找人收拾他們。趙一鳴去找校長找說法,換來的是臭流氓堵在家門口的威脅。她多方求助無果,整日精神恍惚。

陸寒這時正上小學四年級,陸震出事的那天,他在病床前哭得撕心裂肺。他對那些流氓深惡痛絕,經常看著家裡的菜刀若有所思。

趙一鳴見了孩子的樣子,怕了。她緊緊地抱著孩子,說:“幸好媽媽還有你。”

陸寒感受到了媽媽的顫抖,他握緊的拳頭漸漸鬆開了。他回抱住媽媽,好像一下子懂事了:“我會抓住壞人。也會陪著你。”

趙一鳴沒有什麼反應。她什麼都沒聽到了。生活的巨大打擊,讓她的左耳徹底失聰了,右耳也不如以前靈敏了。

陸寒想了想又說:“媽媽,我會陪著你,像爸爸那樣。這樣爸爸就會放心了。”他大聲地說了一遍又一遍,趙一鳴就一遍又一遍地流淚。

陸寒母子的生活這才逐漸恢複了正軌。所幸陸家有些家底,生活不成問題,他們把奶奶從農村接了來,三個人相依為命。陸寒這個時候才認識到,水滸傳裡的法子,行不通。隻靠一個“義”字,連家人都保護不好。他逐漸喜歡上了刑偵法製類的電視節目,他開始去圖書館借柯南道爾,愛倫坡,他想當一名警察,可以查證真相、抓捕壞人、伸張正義的警察。

(五)江暖

陸寒上高二的時候,班級裡轉來了一個很漂亮的女生,皮膚粉□□白的,眼睛又大又圓,笑起來彎成了一道月牙,嘴邊還有一對兒小小的酒窩。她自我介紹說自己叫“江暖”,從B市轉過來的,還叭叭叭說了好多彆的,似乎很是開朗。高高的馬尾在腦袋後偶爾露出尖尾,十分活潑。

新生被安排在陸寒前排。陸寒的同桌是班長,下課的時候,江暖回頭先是看到了陸寒,衝他笑了笑,然後問班長要課程表。待回過頭去的時候,尖尖的馬尾在陸寒眼前劃過一條流利的弧線,陸寒的鼻尖淌過一絲淡淡的香氣。

江暖時不時會回頭問班長一些信息。她每次回頭都會衝陸寒笑一笑,有的時候也會跟他聊兩句,然後一樣地留下馬尾弧線和香氣。但是陸寒一般都不怎麼理會——他得養精蓄銳,回家跟媽媽叨叨叨。

江暖似乎博覽偵探小說,每次看到陸寒看福爾摩斯就忍不住劇透,把陸寒搞得很無語。但兩人關係因此逐漸親近起來。不過,陸寒的話還是少得可憐。班主任還找過他,問他是不是和班上的同學關係不好,所以才不說話。

有一天下午快放學的時候,班主任臉色沉重地把江暖叫去辦公室,一直沒回來。陸寒雖然奇怪,也隻能在放學的時候幫著她整理下書包。裝書的時候,在一本數學書裡掉出一張全家福。照片上身穿筆挺警服的高大男人一手摟著秀美的女子,另一手抱著個可愛的小姑娘。

陸寒一眼就認出來這個小姑娘是江暖,他隔著照片都能感受到這一家人和美的溫情。他笑了笑把照片夾回書裡,發現這是一本包著數學書皮的小說,正是當時熱播電視《刑警隊長》的原著。

班級裡的同學都走得差不多了,江暖還是沒有回來。陸寒想了想,決定去班主任那裡看看。他穿過寂靜下來的樓道,向二樓角落的辦公室走去。剛到辦公室,門就從裡麵打開了。江暖從裡麵出來,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隻是眼眶發紅,側過身子往教室走。

陸寒追了上去:“我是來找你的。你怎麼了?”但是江暖沒有回答。

陸寒想了想又說:“不管怎麼樣,難過的日子總會過去,咱們還得好好地。我看你眼眶紅了,想哭就哭吧。我陪你,你彆覺得丟人。”

江暖還是沒有理他。陸寒在兜裡摸了摸,摸出來自己擦手的手絹:“你看我有手絹,你哭吧,到時候擦乾淨就什麼事情都沒有了,也沒人知道你哭過。”

江暖加快了腳步。陸寒也加快了腳步:“你不用急,我幫你把書包裝好了,哈,我剛發現你的數學書裡麵包著的是小說哦,你上數學課是不是不好好聽講?”

江暖終於停了下來,轉頭瞪了一眼陸寒:“以前怎麼沒發現你話那麼多!”不過這一瞪,整個人身上的低氣壓倒是散了不少。

她的父親是B市的刑警。之前一直在調查一起背景十分複雜的凶殺案,查出點眉目後發現凶手勢力強大。他為了妻子和江暖的安全,把兩人送到了妻子娘家京海這邊上學。剛剛是父親單位的一位老刑警找到她,這位老刑警是江父的朋友,江暖一直叫他和忠叔叔,現在退休了回到京海老家。和忠告訴她,她的父親在追查線索的時候不幸墜崖,現在正在B市的醫院搶救,她的母親已經趕去B市了,臨走前托他照顧江暖幾天。江暖一麵擔心著父親的安危,一麵埋怨他不顧妻子女兒非要去查這麼危險的案子,現在自己想見他一麵都不行。

陸寒見江暖臉色不好,終於暫時安靜下來了。兩人下樓經過樓梯轉角處的時候,見到幾個穿著校服的學生,把一個短發女孩圍在中間。其中一個留著披肩長發的女生一把將短發女孩推倒在地,罵了幾句什麼,陸寒沒聽清。短發女生試圖站起來跟她理論,但似乎崴了腳,又跌了回去。旁邊一個男學生把長發女生拽到自己身邊,對其他人揚了揚下巴,另外幾個學生一起上前堵住短發女生,一人捂著她的嘴,另外一些人上前對她又拉又扯、拳打腳踢。短發女生被圍在中間拚命掙紮,卻發不出一聲求助的聲音,隻能聽到悶悶的哼哼聲。

江暖看到了想去幫忙,麵上卻閃過一絲複雜,伸出的腳步堪堪頓了住,這時陸寒已經衝了上去了。陸寒小時候見過那些小混混攔路搶劫、欺男霸女,自己的父親也是被流氓所害,所以最見不得這種場景。他上前摁住了那個長發女生身邊似乎是頭領的男生,又衝著打人的幾個學生一指,大聲喝止:“你們乾什麼?都住手!”

人群短暫地停頓了一下,被陸寒製住的男生反應過來,反手一巴掌甩在了陸寒臉上,把他踹到了人群中,惡狠狠地說:“這年頭還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你以為你梁山好漢啊!給我一起揍。”

學校放學了,老師學生都回家了,沒有人幫忙、沒有人報警。更加暴力的傷害被施加在兩人身上,陸寒拚命揮手反抗,卻毫無作用,最後隻能用身體擋在短發女生身前。

他艱難地喘著氣,那一瞬腦中思緒萬千。他想到小賴嘰以前說過,梁山好漢個個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可最後也是血濺義旗。他奇怪怎麼還沒有人來阻止這場校園暴力,他想到了曾經可能也被這樣對待的父親,是不是也是這樣艱難絕望地尋求一絲生機。他又想到了母親,不知道自己的臉上有沒有傷口,她見到了該心疼了。他又想到了江暖,不知道她有沒有跑開,保護好自己……

待覺身上的拳打腳踢逐漸減少,他看到一個紮著馬尾辮的女生將施暴的學生一個又一個拉開,三下兩下就斷了他們的關節讓他們暫時無法活動。她身形靈活,出手利落,身後的夕陽勾勒出颯爽的剪影,高高的馬尾在夕陽下跳躍,如精靈一般。

江暖把這些學生都拖到了牆邊,然後過來扶陸寒和短發女生。這時一個年齡挺大的大叔從老師辦公室的方向跑了過來,到了近前,見到一群癱在地上哼哼唧唧的不良少年,拍了拍江暖的肩膀:“這些年練得不錯啊。我剛出你老師辦公室就聽見聲音了,還想過來幫忙呢,看樣子不用了。”

江暖撥開他的手:“現在怎麼辦?報警有用嗎?”

和忠大叔搖搖頭,看著這些不良無奈道:“估計得找學校解決。”他簡單檢查了下陸寒和短發女生的情況,女孩淤青、擦傷比較多,陸寒的一隻眼睛腫了。他又轉頭看向那些不良少年,有幾個人雖然穿著校服但是明顯不是高中生的樣子,他問:“你們哪個班級?”

那個帶頭打人的頭領被斷了雙臂,他梗著脖子冷冷地看著陸寒四人,一言不發。倒是短發女生說話了:“謝謝你們,不用報警,也不用找學校。我這就回家。就這樣吧……就這樣吧,你們的幫助,以後再報。”她向三人鞠了個躬,轉身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江暖皺眉十分不悅,陸寒還掛著一臉的傷呢!

最先推人的長發女生托著斷掉的手臂,冷哼了一聲:“你們看到了吧。這就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跟她爸一樣。”

和忠皺眉厲聲問道:“怎麼回事啊!你們做什麼打她。”

其他的人被他的威嚴一嚇,驚了一瞬,慫了起來。倒是那個帶頭打人的頭頭輕蔑地看了他一眼:“你誰啊,管得著嗎。”說著慢慢扶起自己身邊的同伴,準備走開。

江暖攔住他:“你們把我朋友打傷了怎麼算啊。”

“你那朋友活該。誰讓他多管閒事。還幫了個白眼狼。告訴你們,那女的叫宋佳期,送、佳期哦,能把你們的好日子全送走。你們小心著點。”

聽到這個名字,和忠眉頭一動,他想到了京海剛剛倒閉的老工廠,似乎就是一個姓宋的高管買斷了所有人的工齡,偷偷賣了所有設備,一個人卷走了所有的錢財跑路了,連工廠的技術都一並偷走了。他知道這件事情還是因為買下了工廠的人恰好是自己的大表哥陳泰。

領頭的人頓了下,又說:“我們斷了的這些胳膊抵你朋友的傷夠了吧?”

江暖說:“我可以幫你們接回去。不過,以後你們不要來我們學校找麻煩了。”她指了指身後幾個年齡明顯比頭頭大很多的男青年說,“這幾個人一看就不是咱學校的。”

這群人互相遞了個眼色,領頭的點頭同意了。於是江暖和和忠把他們脫臼了的手臂一一接了回去,同時囑咐他們近期都不要提重物,好好養著。領頭的看著江暖,點頭說:“我們本來也沒想著再來這裡。”說罷就要離開。

陸寒喊住他們說:“你們以後不要當混混了。”

領頭的回過頭,好笑道:“我們本也不是混混。半年前我和我妹還在這學校裡讀高二呢,按理說你該叫我一聲學長呢。”

見陸寒愣愣地,一旁邊的長發女生哼了一聲:“宋佳期的父親卷走了我們廠子裡所有的錢,所以我們現在沒學上了。你說她該不該揍。”

領頭笑著揉了揉妹妹的腦袋,看著陸寒說:“打人是我們不對。不過現在沒有什麼‘對’的手段幫助我們知道我們想要的東西在哪裡——警察懶得管,法院不給察,總之我們不得不采取這種‘不對’的手段。順便也能發泄發泄我這些兄弟們的氣。他們可是一夜之間全家都失去了收入來源。無法無天的世道,隻能尋求法外正義了。”

他又抬手指了指陸寒,笑著說:“你這小子,以後見義勇為的時候,長個腦子。世界遠比你想得複雜。”他抬手的瞬間,露出了校服下穿著的製服一樣的衣服,和忠見了,問:“你們是京海一廠的?”

“是,不過一廠倒閉了。現在似乎是成立了個京海建工集團。”領頭嘲諷地笑了笑,“我們走了。”

和忠忙又問:“你們有事情為什麼不報警?”

領頭愣了一瞬,似乎沒想到這人年齡這麼大了還能問出這樣的問題。人群中爆發出一聲聲嗤笑。一個個子不高,方頭大臉的男子吊著眉毛,瞪著虎目擠到前麵,快要把臉懟到和忠臉上了:“老頭你煩不煩啊,剛不是說了嗎,警察不管。再說了,這事關你屁事?人家拿著工資的警察都不管,你能管?你能讓他們管?”他用手指著和忠的鼻子說:“小心操心不老死的早。”

人群中又是一聲爆笑。和忠把男子的手往後一扭就疼得他嗷嗷直叫,人群中另一個個子很高的男孩,上前掰和忠的手:“你放開我哥!”

領頭的說:“你先放開我弟兄。我們嘗試過報警,但是警察說他的手續是全的,不予立案。你再彆問了,這是我們的私事。沒必要跟你們說。你也幫不了什麼忙。”

被製住的男子忙點頭說:“對對,所以讓你彆多管閒事!”和忠想了想,放了手,說:“日子還能好好過下去,人有雙手,總能越過越好。”

他們走後,和忠給陸寒兩人講起了京海一廠的事情,陸寒聽後沉默了。他雖然覺得那個短發女生很無辜,可是這些被迫失去生活來源的人又做錯了什麼?他問和忠:“冤有頭債有主,這些人為什麼不去找宋佳期的爸爸,反而來打宋佳期?”

“宋佳期的爸爸早就跑了,拋下老婆孩子跑了。誰都不知道去哪了。”和忠說,“警察也不管這種糾紛。他爸爸賣掉設備的手續也都是齊全的——至於是如何欺騙其他人,並沒有留下切實的證據,所以法院也不管,總之就是沒人管。我估計這些孩子是想從宋佳期這裡問出他爸爸的下落,但是顯然,宋佳期一無所知,甚至白白受他爸拖累挨了頓打。大概,之前也少不了白眼吧。行了,你們趕緊收拾收拾,我帶你們去處理一下身上的傷。”

和忠在學校外麵等他們,陸寒和江暖回教室取書包。陸寒看著江暖,他雖然腫了一隻眼,但是另一隻無恙的眼睛裡透出欽佩的光彩:“你原來有功夫,好厲害。”

江暖見他沒有怪自己沒有第一時間就出手幫忙,有些不好意思。她盯著陸寒腫了的那隻眼睛轉移話題:“你這隻眼睛回去得好好敷敷。”

陸寒眯起正常的那隻眼睛,笑著說:“是啊。我還得想想怎麼跟我媽說,不然她要擔心了。”

猶豫了一瞬,江暖問道:“你剛剛為啥想都沒想就上去幫忙啊。我以為你挺能打呢。”

陸寒撓了撓頭:“可能是本能?就是想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啊。向剛剛那個領頭的說的那樣……總不能見死不救?而且,我以後想當警察,當警察不就得救人?”

“當警察?”江暖皺眉,她的父親就是警察,現在受傷躺在醫院裡。他拋妻棄子,去抓壞人,救助危難的人,伸張他的正義,不知道妻子和女兒有多擔心他。現在她的朋友也說想當警察。這讓江暖心中十分不舒服。一方麵隱約覺得她的父親、陸寒這種人十分勇敢,另一方麵又覺得他們太自私了……江暖嚇唬他:“當警察隨時都可能丟掉性命。”

陸寒沉默。他想到孤身一人的母親,又想到枉死的父親。他更希望想父親那樣的事情不再發生,不要再有人體會自己和母親這樣的痛苦了。

江暖繼續說:“真的,你好好考慮下,在這個世界,正義太少了。”

“我會保護好自己的。”陸寒隱約覺得,他終於把握住了他所真正追求的“義”,不僅僅是朋友之間的道義,還有親人之間的情義,更是社會普遍的正義。

陸寒一瞬間感到一股強大的電流貫穿全身,激得自己的精神一振,他沒有說話,一隻眼睛亮晶晶地,看著窗外幾乎一半沒入地平線的夕陽,那橘紅明亮刺眼,似乎在掙紮著抵抗被拖入深淵的命運,在反抗中爆發出懾人的光芒,留給世間最後的光明和溫暖。

江暖咬著牙指著他的腦袋,憤恨道:“真是孺子不可教也。”她裝好書包,抬頭看到陸寒被夕陽映得通紅卻愈加堅定的麵龐,歎了口氣,她說:“你這小身子骨不行。想考警校,是有體能測試的。先從跑步開始吧。你傷養好了,每天提前半小時來學校,我跟你一起。”

之後的日子,江暖每天早上都帶著陸寒跑步,兩人在清晨婉轉的鳥鳴中,在柔和的朝陽下,踏著青春獨有的輕快步伐,把身影留在了紅色的跑道上。燕子來了又回,樹葉落了又生,轉瞬兩個春秋過去了。兩人都上了大學。陸寒如願考上了警校,並在畢業後成了一名刑警。江暖的父親病好了,但還是留下了後遺症。他不再適合冒險,便不再從事刑事案件的偵查工作,把妻子和女兒接回了B市。其實這時候的江暖對父親關於正義和真相的執著已經釋懷了,她知道是父親、陸寒這樣的人,為社會撐起了一道安全的屏障。

陸寒工作後很忙,兩人偶爾會互通一下各自的近況,見麵的機會並不多。有很長一段時間江暖都沒有再得到陸寒的回應。她去京海給外婆的時候,拜訪了和忠,才知道陸寒查案的時候失蹤了。江暖那天在學校附近新開的咖啡店做了一下午,她知道陸寒為了當警察付出了很多,入職後更是一頭紮進了工作中。他沒有權勢沒有背景也沒有錢,完全憑著信念和理想的支撐做著自己熱愛的工作。

真相。真相!

正義。正義!

還世間一個公道,還盛世一個太平。這是可以豁出性命的信念和理想,隻是不知道,他看到自己追求的真相和正義了嗎?江暖看到了和多年前無二的夕陽,在凜冽冬季灰敗的天空中紅得刺眼,紅得肅殺,卻依然明亮耀眼。

(六)安欣

陸寒剛入職京海市公安局刑偵支隊的時候,正趕上隊裡籌備公安係統比武大賽。這是他第一次和安欣合作。之前雖然拜了師,可師徒兩人交流不多。這位新認的師父似乎受了很重的傷,經常去醫院,不怎麼關注隊裡的日常工作,隻有有案子的時候才會看出這是個經驗很豐富、辦事很認真的刑警。

在城中村反恐考核中,本該師父帶著徒弟,李響隊長顧及安欣的身體,沒有做常規的安排。安欣專門把自已叫到身邊,說:“這種考核,團隊協作的意義遠大於個人能力的展示,你們好好看著這些前輩,多向他們學習。”

陸寒十分乖巧地點頭表示受教。安欣見他聽話,又說:“你們這次的主要任務是幫我們顧好後方,我把身後交給你了,行不行?”

陸寒一聽是這麼重要的任務,立刻立正敬禮,底氣十足信心滿滿的喝道:“是!”

這時恰好一陣涼風吹過,另一個新人幽幽誦了句:“風蕭蕭兮易水寒……”沒等他念出下句,他師父張彪罵道:“去!說什麼呢!”

李響笑道:“咱們這些人可沒一個是秦武陽,”頓了一下,提高了音量,“都是英雄,是不是!”

刑偵支隊瞬間整裝肅穆大聲道:“是!”氣勢磅礴,響徹雲霄。

在演習過程中,陸寒十分勇武,和他斯文的外表完全不同。他幫著安欣乾掉了好幾個偷襲的敵人。安欣拍了拍他的肩頭:“乾得不錯。”

陸寒隨口道:“我是荊軻,不是秦武陽。”

李響聽到了,回頭笑著說:“自稱英雄過過癮就得了,荊軻和秦武陽可都算不得善終。”

安欣在這場演習中看到了陸寒那顆赤子之心,十分偏愛他,出任務的時候時刻拴在身邊。陸寒本就是個十分有正義感的人,又把安欣的執拗倔強的性格學了個十足。即使李響死後,安欣遭到冷落調走了,陸寒也依然堅持著師父的一切————甚至活成了師父的樣子。

他不顧張彪的反對,執意追查二二八槍擊案的途中被敲暈。他曾短暫地清醒過一瞬。不過他什麼都做不了,隻能勉強地睜開眼睛,看清自己的狀況。他被綁住了手腳,塞進了一個鐵桶中。他的身體蜷縮著,以一種任何人都不會感到舒服的姿勢。但是他的四肢似乎已經完全麻木,毫無知覺了。

身體的僵死,並沒有困住他的思維,他覺得自己的思維從未有過的活躍。他起先花了很久思考是不是高啟強做的,思索自己遇襲和二二八槍擊案的關係。良久才醒悟,自己一直以來執著著的真相,此時已然毫無意義。他沒辦法還公道於人間,即使賭上了性命。想到這,不禁悲從中來。逐漸的,那些曾經以為早已忘記了的過去,開始曆曆在目,那些許久不曾想起來的細節,開始異常清晰。

母親似乎不想讓自己當警察。她那會兒拿著自己的錄取通知書,雖然高興,卻並不是那種開懷的笑容。自己當時高興得過了頭,完全忽略了母親眉間的愁意。父親剛出事的時候,她那麼脆弱,是因為自己才重新振作起來,她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正直善良、幸福快樂的人,而不是耿耿於懷於逝者,失去對生活美好的期盼。她最希望看到的是什麼?

陸寒心中自嘲地笑了,當然是自己平安、健康、幸福。他想到了江暖,那從高中就一直陪伴著自己朋友。她曾經來過自己家,母親很喜歡她,似乎從那會兒開始她就經常說要幫自己帶小孩,讓自己後顧無憂地工作。這是明晃晃的希望,希望自己成家——在她百年之後,還有可以相依相偎、相伴著活下去的願景——可是,可是自己當時滿腦子都是案子、案子,對她的話從未細想。原來,原來自己是這樣的不孝,他明明對自己承諾要替代父親好好照顧母親、陪伴母親,卻讓母親在耳順之年,白發人送黑發人,甚至,甚至沒能給她留下任何念想……

陸寒從未真正想過戀愛、結婚,那似乎和自己一生追求的真相和正義沒什麼關係。難道他早就預感自己會在某次執行任務中犧牲?他還記得第一次聽江暖講江父的故事,不得不說,他是震動的。震動於這位老刑警的決斷、勇敢,也震動於他的犧牲精神。自己無疑沒有江父幸運,大概是真的要犧牲了。

他感到裝自己的鐵桶在滾動,似乎聽到了泠泠的水聲。他想到多年前山穀裡、溪水邊的小賴嘰。那日小賴嘰複雜的眼神突然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如今陷入絕境的他似乎明白了。小賴嘰幫助老賴嘰欺負自己是希望自己的父母能夠報警,抓住老賴嘰,這樣就能發現他吸了不該吸的東西,把他關進戒毒所,而小賴嘰就再也不用遭受他的家暴了。小賴嘰之所以不自己去報警,倒是不知道因為覺得弟弟告哥哥警察不會管,還是因為像曹操那樣擔心背上陷害手足的壞名聲。陸寒心中暗笑,賴長期啊,他喜歡曹操,倒是把曹操的心眼子學了個實在。兒時的那些連環畫啊,如今才看明白,不論是江湖義氣、親友情義,隻要不是普遍的正義、製度上的正義,所有人終究都是高俅們手中的玩物。這個世界沒有孫悟空,可好漢也難得善終。

他莫名擔心起師父安欣,不過很快又不擔心了。他突然記起自己是見過安欣的父親的,自己應該叫師爺吧,那個跟自己說話很溫和的清秀警察。他在山穀裡追捕逃犯、被自己人打傷,他的麵容完完全全地在自己的腦中再現,和小學時泛黃報紙上的安秉義重合。他竟然現在才想起來,那會兒他還見過孟德海,他在自己心中留下了對警察這個職業,不可磨滅的憧憬。人生的因緣際會竟然如此奇妙!他又如何能夠預料,自己竟然是在狹小鐵桶中、在將死之際,才清晰地感受到造物力量的神奇?!

自己何曾好好地看過這個世界啊!他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冷靜地審視自己、審視自己的過去、審視自己的生活,他似乎錯過了很多很多很重要的東西。他想哭,但是身體已經完全不受他的控製,沒有眼淚。洶湧的悲傷卻在腦中決堤。他一門心思地執著於自己所謂的理想,卻忘了看清腳下的路。其實師父是比自己更理想的理想主義者。幸運的是,他的理想總有人為他鋪路,安長林、孟德海會保護他,保護他的安全,李響也犧牲了自己,保護了他的理想。現在,自己活成了師父曾經的樣子,卻也要先走一步,成為師父的過客。不過,師父一定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清醒吧,他一定在蟄伏著——陸寒隱約覺著——自己的師父會是京海最後的希望。

鐵桶似乎在船上。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悠悠蕩蕩著,好舒服好舒服……好像回到了生命最初的地方。陸寒似乎見到了父親,那個樂觀、開朗,總是喋喋不休的父親。父親會支持自己一意孤行查案的行為嗎?彪哥一次又一次阻止自己,師父也以沉默反對,可自己卻都視而不見,他們其實都更希望自己平安吧。如果,自己能夠預見到今天,還會這樣堅持查明真相嗎?即使踽踽獨行,路上荊棘遍地。陸寒問自己。

會。他能夠感受到自己內心對此強烈躍動著的回應。這條路自己淌過了,那麼後繼者,他們一定會更加謹慎。他一生行義無期,不圖名震天下,隻祈求人心溫暖明媚,世道安穩昌盛,本以為父親母親、賴長期、孟德海、安秉義、安欣、江暖,都是他生命中的過客,卻沒想到,自己才是這個世界的過客。可天地,何嘗不是肉身之逆旅?!人的一生總要舍棄很多很多,才能更好地成全自己!!他知道,即使自己早就預料到了今天這樣的結局,也會義無反顧地選擇這條路——即使有所不同,也隻會更謹慎一些吧。但是他不後悔,他的生命,為後人指明了新的方向。為世界留下了光明的希望。自己終究成了荊軻,沒能成全自己的道義,但那些未竟的大業,終有後人實現。

陸寒仿佛看到了父親那帶笑的眼睛,聽到他喋喋不休地訴說著安慰和支持。陸寒微笑著,回歸天地之間,迎接新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