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水邊歌罷酒千行,生戴吾頭入虎狼。力儘自堪酬太子,魂歸何忍見田光。英雄祖餞當年淚,過客衣冠此日霜。匕首無靈公莫笑,亂山終古刺鹹陽。
易水邊留下了荊軻的義無反顧,留下了袁枚的詠懷和慨歎。這似乎也是陸寒一生的寫照。他們的故事看著是悲劇,卻創造了人間最壯美的風景。他們的人生似乎充滿悲苦,卻道出了人類最高貴的尊嚴。他們是天地間的過客,是許多人的過客,卻在人世間、在人心上留下了磨滅不去的印記。
他們很普通,又很不普通。他們是難得純粹的理想主義者,真相和正義是他們的大道,海晏河清是他們的追求。一朝見道,便心無旁騖、篤行其誌,使後人承其甘露,享其碩果。蹈義而死,勇之至也;心懷萬民,仁之至也。誌士仁人無過於此乎!
(一)賴長期
八十年代的時候,陸寒的爸媽在縣城裡承包了當地中學食堂,四五歲的陸寒小朋大小算個富家少爺了。他長得濃眉大眼,白白淨淨,人也很乖巧。由於父母生意繁忙,陸寒在鄉下村子裡和奶奶住在一起。他爹媽有錢,零花錢自然是彆的村娃子望塵莫及的。他經常買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分給小夥伴,大家都喜歡跟他玩。
這麼多小夥伴裡陸寒最喜歡小賴皮。村子裡的村霸搞“世襲”,小賴皮的名字就是因為他那個村霸哥哥老賴皮得來的。老賴皮欺男霸女,坑蒙拐騙,甚至明目張膽地搶劫,所以作為弟弟的小賴皮不太受大家夥兒待見,即使他並沒有做什麼過分的事。孩子們在一起玩遊戲,隻有人不夠的時候才會叫上小賴皮充數。像丟沙包這種遊戲,每次都有人趁機用沙包狠狠丟他。時間久了,他也發現自己不受歡迎,也就不跟大家一起玩了。
但是就算大家都不喜歡他,他也總是腰板挺得筆直,身上的衣服總是好模好樣地穿在身上,比彆的孩子更整潔。夏天的時候烈日炎炎,村子裡的小孩大多光著膀子,一來玩起來不廢衣服,二來涼快又方便。出了汗渾身臟兮兮的時候,一個猛子紮進水裡,什麼煩惱都沒了。小賴嘰不,他夏天的時候也衣著整潔。雖然有的時候能看出來衣服明顯比他大一圈。
陸寒也是個愛乾淨的小夥子,他不僅愛乾淨,還怕曬黑,所以夏天的時候也總是規規矩矩地穿衣服。當他在村子裡見到小賴嘰的時候,便覺得很喜歡。他經常找小賴嘰一起玩,還邀請他到家裡看父母新買的連環畫。
陸寒有一套四大名著的連環畫。小賴嘰最喜歡三國,因為那些計謀他不是很懂,但是他每次看到裡麵的人物依靠自己的智慧實現自己的目的,就覺得眼前一亮。陸寒覺得那些計謀是陰險狡詐的代名詞,小賴嘰反駁說:“他們都是靠自己實現自己的心願的!就像曹操不想被人認為是小氣的人,就說什麼都不殺禰衡,讓他去找劉表,劉表也不希望彆人覺得自己小氣沒度量,就讓他去找黃祖。禰衡激怒了黃祖,黃祖把他殺了。你看,曹操隻是不希望自己被彆人覺得小氣,就靠自己的腦子實現了!”
陸寒說:“那都是小聰明。”
“那你說大聰明是什麼?最後曹操的後代還是當了皇帝呢,這還不算大聰明嗎。”
“可是曹操很壞。”陸寒不服氣。
“曹操哪裡壞了。他對關羽不是很好?荀彧不也對他忠心耿耿?郭嘉也是。他要是壞,他們還能那麼忠心?”兩人就著史學家都莫衷一是的問題來回掰扯,到最後也沒有扯出什麼名堂。
陸寒最喜歡什麼書呢?他在水滸和西遊之間躊躇,難在了一個“最”字上。他喜歡懲惡揚善的孫悟空,也喜歡有情有義的梁山泊。
小賴嘰笑他:“這世界根本沒有孫悟空。”
陸寒歪著頭說:“那梁山好漢最好了,魯智深拳打鎮關西,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邊說邊揮拳頭。
小賴嘰想了想說:“可是梁山泊的人最後大多都死啦!”
“他們是歸順皇帝了!不歸順才死了。”陸寒覺得有情有義之人都有好結局。
小賴嘰沉吟一瞬緩緩地說:“他們歸順的是封建社會的皇帝誒。不是社會主義的政府誒。皇帝不會對他們好的。”聊天一深奧起來,便難以為繼了。
這天是陸寒奶奶生日,陸寒喊了一群小夥伴在山前的小河套裡捉魚,想挑一條最大的魚帶回家給奶奶做湯喝。彆的孩子都沒網,純徒手摸魚,隻有陸寒斥巨資托村裡的魚把頭給他編了張漁網。他把網往河裡一撒,就上岸找了個陰涼地方等著了,他怕曬黑。
炎炎的夏日,陽光灼人,灑在河麵閃著鑽石般耀眼的光芒。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泡在水裡,濺起陣陣水花。河邊不知名的野樹鬱鬱青青,遮擋住了大片陽光,陸寒就坐在樹下的一顆石頭上,時不時從兜裡摸出一塊糖扔到嘴裡。鄉下的土路,大多沿著河套修的。路上有村民來來往往,扛鋤頭的,拎菜籃的,背小孩的,不絕如縷。認識陸寒的見他坐在樹蔭下,都會打趣他一句:“小寒又怕曬黑啊?!”或者嚇唬他:“樹下有蟲子把你咬黑咯!”陸寒麵皮薄,聽到這再不好意思,也隻是禮貌地和叔叔阿姨打個招呼問個好。咱雖然有錢,但就是個乖寶寶!
小賴嘰不知道從哪個旮旯鑽了出來,走過來說:“那邊有個水窪子,困了好多大魚!”陸寒一聽,高興地站起來,跟著小賴嘰往那邊走。兩人遠離了大路,溯流而上,越走越遠。植被越來越密集,陽光越來越稀疏,漸漸地連孩子們的玩鬨聲都聽不見了。
陸寒忍不住問:“小賴嘰,還沒到嗎?”
小賴嘰頭也不回:“快了,就在前麵。”
又走了幾步,眼見著要進山了,陸寒有些害怕。奶奶說山裡有壞人抓小孩吃,不能隨便去。他停了下來,準備叫上小賴嘰往回走。
小賴嘰聽身後的腳步聲停了下來,回頭說:“怎麼停下來了,還沒到呢。”
河水從山上流淌下來,衝擊在亂石鋪就的河槽中,發出激越的脆響,陽光穿過層疊的樹葉,在小賴嘰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隨著清風微微晃動,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再往前走就要進山了,很危險。”陸寒上前拉住小賴嘰的手臂,想讓他跟他一起回去。哪知小賴嘰狠狠地甩開他,上前兩步,把他推進了河溝中。陸寒坐在冰涼的水中,一隻手撐在柔軟的卵石上,不可思議地望著小夥伴:“你做什麼?”
話音未落,四周的樹林中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鑽出來三個人。其中一個是老賴嘰,另外兩個是老賴嘰的跟班,都是虎背熊腰的青年。
陸寒發覺情況不妙,想站起來溜走,卻被其中一個跟班一把從水裡薅起來。陸寒使勁掙紮,喊著救命,可是不到五歲的小朋友哪裡敵得過十七八歲的惡霸?他被跟班捂住嘴巴死死製住,一番掙紮毫無意義,隻能狠狠瞪著圍住他的四個人。
老賴嘰一巴掌拍在小賴嘰腦袋上:“TMD,你長沒長腦子?他兜裡要是有錢,你給他推水裡,不全濕了?!”
說完轉過頭,對抓著陸寒的跟班吼道:“輕點捂,彆給捂死了”,然後奸笑著說,“陸小公子,得罪了啊。聽我老弟說,你零花錢不少?你跟我弟關係好,我不也就是你哥哥嗎,你不得孝敬哥哥點?”
他不顧陸寒的掙紮,邊說邊在他的衣服褲子兜裡掏來掏去:“哥哥知道你孝順,也不麻煩你了,我就自己取就行了……”
老賴嘰掏出幾枚硬幣,幾張紙幣,數了數,心情不太好。他“呸”了一聲,用紙幣懟著陸寒的臉:“你小子就這麼點錢?”
小賴嘰在一旁插話說:“他好像最近新做了張漁網。”
老賴嘰回頭罵他弟:“一張破漁網能換錢啊!”
“所以你們今天沒得搶了。”小賴嘰兩手一攤,無所謂他哥的惡劣態度。
老賴嘰瞪了弟弟一眼,又回頭瞪陸寒,脖子一來一回,一伸一縮,活像一隻烏龜。
“你明天過來給我送錢!”他指著陸寒命令。
陸寒被捂住嘴巴動彈不得,怒目而視。老賴嘰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給他打得一陣眩暈:“不服是怎得?!你不孝敬我,下次就不是這麼客氣了!記得啊,明天這個時候,來這孝敬我!有多少孝敬多少,再像今天這麼少,你就得死!”
那兩個跟班,就在那不懷好意地笑著。小賴嘰一皺眉頭:“差不多行了吧,他今天也沒錢,時間久了好有人過來了。”
老賴嘰哼哼一笑,把剛從陸寒兜裡摸出的糖塊分給兩個跟班,小賴嘰不要。
其中一個跟班接糖的時候便放開了陸寒,陸寒一脫離控製,便跑了開來,在他覺得安全的距離抓起河溝裡的石頭,就扔向那些人,邊扔邊往後退,邊退邊罵:“你們這些壞人!我要告訴村長把你們抓起來槍斃了!”罵完轉頭就跑。
老賴嘰“嘿”了一聲,看看左右兩個跟班:“這小子挺驢性啊!欠收拾了!”
那兩個跟班得了老大眼神示意,沒幾步就追上了陸寒,把他提起來,一拳打在肚子上,正要繼續招呼,突然兩聲“砰砰”的槍響打破了山林的平靜,山裡棲息的鳥兒嘩啦啦地往天上飛。
這兩聲槍響被山穀的回聲無限放大,把一行人的耳朵震得嗡嗡響。
隨著槍聲消失,山裡傳來嘈雜的叫喊。叫喊聲越來越近,顯然有大批人迅速往他們這裡移動。很快兩個高高瘦瘦的大漢從怪石散落的林間鑽了出來。這倆人穿著臟得看不出顏色的襯衫,每個人手裡都有一把長槍。從林子裡鑽出來後就往山下狂奔。
其中一人看到擋在路中間的五個人,推開其中一個跟班,罵道:“不想死就滾遠點。”
另一個人眼珠子一轉,放慢腳步去抓看上去年齡最小的陸寒。小賴嘰就站在陸寒旁邊,一把推開他:“你快跑!”卻被壞人抓住,死死扼著咽喉。小賴嘰回頭看了一眼陸寒,充滿了愧疚和歉意。
老賴嘰和那兩個小跟班嚇得掉頭就跑,陸寒摔在地上,呆呆地看著小賴嘰被這倆人挾持著往旁邊的土坡爬去。他還讀不懂小賴嘰眼裡的複雜,他隻知道小賴嘰救了他。男人最講一個義氣,小賴嘰救了自己,就是對自已有義,自己也必當以義相報。
陸寒看他們跑遠,馬上就要看不見了,回過神來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他要知道這兩個壞人往哪跑,好叫人來救,他一定要救出小賴嘰,問問他之前為什麼騙自己。陸寒沒跑兩步,身後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他邊跑邊回頭看,一群人從剛剛兩個壞人跑來的林中鑽了出來,但是沒有注意到陸寒所在的土坡,徑直向河流下遊追去。陸寒見他們其中一人穿著畫報上的橄欖綠製服,黃色袖線,領子上有紅色的領章,知道他們應當是警察。他仿佛看見了一群梁山好漢自帶光芒從天而降。
陸寒壓著聲音衝他們招手:“警察叔叔嗎?那倆人抓著我的朋友往這邊跑了!”陸寒一擺手讓他們跟著他走。警察留了兩個人守在原地。
陸寒還能隱隱看到壞人的身影。壞人翻過了土坡,徑直朝北麵岩石最多的地方而去,那個地方有巨石的遮擋,易守難攻。但是他們隻要繼續向前跑,就隻能爬上另一個陡坡,立刻就會暴露目標。
警察隊伍很快跟上了陸寒的腳步。其中一個穿著米黃色的確良襯衫,長相很秀氣的警察攔住了他:“小朋友,你不要再往前了,太危險了。快回家去吧。”
“我的朋友被壞人抓了!”陸寒道。
“你放心。我們會儘力解救他!嫌犯很狡猾,你沒有槍沒有武器,很容易被當做活靶子。”清秀警察勸道。
陸寒望了望放慢了腳步的警察隊伍,還有石頭林立的區域,正猶豫不決,突然一發子彈打在最前麵的人腳邊。
一個嫌犯遠遠喊道:“彆再靠近了!我手上有槍有人質。”他似乎是掐了一下小賴嘰,小賴嘰嗷地叫了一聲。
陸寒很擔心小賴嘰。但是警察隻能大體判斷子彈的方向,卻找不準位置,更彆提解救人質了。
清秀警察把陸寒帶到一棵樹後,蹲下來隱蔽好,指著石林問:“小朋友,你知不知道那邊的路是什麼情況?有沒有懸崖,山洞?”
“那邊隻有石頭,石頭很多。左邊有個土崖,很陡,一般人上不去。右邊就是樹林子。”陸寒道。
這個警察讓陸寒繼續蹲著,自己則跑到前麵,讓四五個人繞到右側,從樹林裡包抄。剩下的人朝著岩石區扔了一枚煙霧彈,謹慎地向前移動。清秀警察走在最後。陸寒也緩慢地跟了上去。他知道危險,但是他不能扔下朋友,他知道朋友之義。他也想問他為什麼要讓老賴嘰搶他的錢。
(二)孟德海
警察緩緩踱進石林搜索罪犯。他們訓練有素,配合默契,一個手勢,一個眼神就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他們的步伐雖然緩慢,卻不見拖遝,反而威風凜凜。扁平單薄的盒子槍在他們手上好像正義的符節。陸寒藏在最外邊的石頭後,蹲下身體謹慎地探頭察看,心中莫名升起一股豪情熱血,也莫名相信他們一定能救回小賴嘰。
突然小賴嘰大喊了一聲“救命”,緊接著傳來重物撞擊的聲音。
接連的聲音幫助警察確定了嫌犯的方向,由於煙霧彈還沒散去,嫌犯看不到警察的位置,心中著急,四處開槍,子彈打在石頭上反彈出去,發出尖銳的聲音。警察鎖定了嫌犯的位置,兩隊人馬躲著槍林彈雨從前方和右側方迅速靠攏。嫌犯見自己無處可逃,一個人挾持著小賴嘰跳了出來,另一個人拿著衝鋒槍躲在另一塊石頭後。
小賴嘰軟噠噠地掛在嫌犯的胳膊上,腦袋似乎破了,手腳垂著,也不吱聲,不知道是不是暈過去了。警察害怕傷到小賴嘰,不敢輕舉妄動。
陸寒探出腦袋,喊了一聲小賴嘰,對方似乎動了一下。嫌犯按住他對警察喊到:“你們放我們走,我們就把這個孩子留下。他現在已經受傷了,不及時治療必死無疑。要是不放我們,多一個人陪葬也值了!”
隱蔽著的警察都回頭看那個剛剛跟陸寒說話的清秀警察,等著他決定。清秀警察暗暗做了個手勢,示意右側的隊伍向前包抄。右翼恰好是嫌犯的盲區,警察得到了指令,更加小心地隱蔽前進,往嫌犯的右後方靠近。剩下的警察在頭兒的帶領下,一邊慢慢向前,一邊說話分散嫌煩的注意:“好,我們放你們走,你們先把孩子放下。”
“你們先放下槍!”
警察在指示下放下槍,舉起了手,但是依然沒有放棄繼續前進。清秀警察說:“我們放下槍了,手裡也沒有武器,你們也放下孩子,趕緊走吧。”
“不對!”持槍嫌犯朝這邊掃了一眼,“你們來了好多人,其他人呢?”他說完示意那個挾持著人質的同伴注意右側是否有人。
“他們在山坡下等著,隻有我們七個人上來了。”清秀警察說,“你們先放下孩子。”
這個時候,如果挾持人質的嫌犯可以朝右邊走幾步,就可以看到四五個持槍瞄著他們的警察。但是因為他的兩隻手都挾製著小賴嘰,手中沒槍,不敢離同伴太遠,便沒有看到近在咫尺的危險。他衝同伴點點頭,表示安全,同時緩緩放下了小賴嘰。兩人又向四周連續開了好幾槍,趁著警察們自顧不暇,轉身便朝右後方密林深處逃跑,正好和等著他們的右翼小分隊撞上了。
警察的盒子槍哪比得上嫌犯的衝鋒槍?嫌犯仗著武器優勢,打傷了兩名警察,造成了一陣混亂,衝著密林深處跑去。這邊正麵衝著嫌犯的警察在他們放開小賴嘰的一瞬間,便衝上去查看情況,陸寒也跟了上去。
小賴嘰一直掙紮,故而被嫌犯用槍托打破了腦袋,昏迷不醒。陸寒看得焦心。清秀警察一邊指揮自己人繼續追擊,一邊讓一位受傷很輕的戰友把小賴嘰背下山好好治療,還囑咐陸寒去通知小賴嘰的家人。
下了土坡,好多百姓圍在了守在原地的警察身邊,人頭攢動。他們聽到了槍聲,都來詢問發生了什麼。警察給他們解釋說這裡很危險,最近一兩天不要上山。人群見到小賴嘰被背著下山,都趕緊讓開了一條路,村子裡熱心的伯伯趕緊引著他們去衛生所:“哎呀小賴嘰這孩子怎麼了?!沒事吧!”
跟著來到衛生所的兩位警察受傷都不嚴重,在大廳自行處理傷口。小賴嘰被帶到了內室,有大夫來了,讓人們都退出去。陸寒正想去找小賴嘰他哥,已經有村民把老賴嘰喊來了。
“我弟呢?你們把他怎麼了?!”老賴嘰吊兒郎當地走過來,眼珠子瞅著幾個警察直轉悠。當他知道自己弟弟被當了人質而受了傷後,無賴地跟警察說:“我弟因為你們抓逃犯受了傷,你們給我們什麼補償!”
那位背著小賴嘰的警察叫孟德海,三十出頭的樣子,隻被流彈擦傷了胳膊,擦了點消毒水就好了。他走上前問:“你是誰?”
有村民解釋:“這是裡麵那孩子的哥哥。”
“你是他哥?這孩子剛救下來,受了點傷,在裡麵呢。你彆急,等會兒就能探望了。”孟德海說。
老賴嘰雙手插兜,似乎並不著急,冷漠地“哦”了一聲:“那就說說補償的事情吧!你們抓犯人把我弟連累了,怎麼補償?!”
孟德海這才明白他的來意,眼神也冷了下來,身上的煞氣不自覺地溢了出來,隻說:“我們會負責把孩子治好。”
老賴嘰被他的氣勢一震,但還是嘟囔著:“治好了,哦也行。沒有補償嗎?後期的營養什麼的……”
孟德海目光炯炯瞪了他一瞬,沒再理他。
老賴嘰揉著腦袋坐在了椅子上,沒人理他。不一會兒就悻悻地走了,連弟弟都不管了。老賴嘰從來都是欺負人的人,陸寒從來沒見過他這麼慫的樣子,心中隱隱覺得快意,心裡對警察又佩服又羨慕。
太陽已經快要落山,圍觀的村民陸續離開。進山追捕嫌犯的警察還沒有回來,陸寒在警察和村民的聊天中明白那兩個壞人原本是當兵的,偷了槍支打死了排長,跑了出來。他們的槍是軍隊裡的先進槍支,他們的野外生存能力和反偵察能力都不比這些警察差,所以很是棘手。據說村裡的治安隊後來也派了不少人過去協助。
醫生給小賴嘰處理好傷口,他還沒醒來。陸寒等人探望了一下,依然在走廊裡等著。
警察知道陸寒為什麼跟著他們一起,很喜歡他,跟他聊了兩句。孟德海摸了摸他的腦袋,笑著感歎:“真是個好孩子。”
他們說小賴嘰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讓陸寒先回家去,不然家裡人會著急。陸寒想了想同意了。回家的路上,他想到了河溝裡的漁網,轉了個彎把漁網收了。網上掛著兩三條肥碩的草魚。他想著可以燉著吃也可以做魚湯,奶奶吃了高興,還可以給小賴嘰送去。想到這裡他心情一下子好多了。
家裡,陸奶奶正坐在灶台前生火,沸水已下鍋,麵條和切好的蔬菜整整齊齊放在鍋邊。她見到陸寒拎著一兜魚回來,喲地一呼:“去哪玩了今天?”
陸寒一邊把魚卸在水缸裡,一邊跟奶奶說今天發生的事情。但他略去了小賴嘰騙他上山被老賴嘰打劫的事。
陸奶奶聽了,趕緊站了起來,幾步走到陸寒身前,上上下下打量他:“沒受傷吧?”
陸寒搖搖頭:“我沒事。受傷的是小賴嘰,他現在在衛生所呢。”
陸奶奶點點頭:“我今天多做點飯菜,等下你給小賴嘰送去,我估計他那個不著調的哥根本不會管他。”
陸寒在一旁靜靜的等著,偶爾給奶奶打打下手。他有點餓了,但是他想,飯好了要先給小賴嘰送去。自己還不著急。
陸奶奶做了魚鹵麵。原本打算作為麵條配菜的油麥菜用豆豉炒了一下。她裝了三個鐵飯盒,用布袋兜著給陸寒:“咱家飯燜著,你先去給小賴嘰送去。不是說還有兩個警察嗎?讓他們一起吃。飯盒讓衛生所的劉阿姨幫著收一下就行了。”
陸寒應著跑出了家門。太陽隻剩三分之一掛在山頭,把村子照得紅彤彤。山穀隱匿在陰影中,讓人看不清裡麵的魑魅魍魎。警察抓捕逃犯似乎並沒有帶來太多了躁動和不安,路上有陸陸續續回家的村民,認識的都會寒暄兩句,著急的也會互相點個頭。
前麵轉個彎,走過一座跨在乾涸河溝上的小石橋,就能看到衛生所了。陸寒卻在路口看到了堵在路上的老賴嘰三人。他們正堵著村裡剛放學回家的小哥哥,乾著搶錢的老本行。
小哥哥十歲出頭,大概四五年級的樣子,長得跟個小蘿卜頭似的。陸寒和他不熟,但是他對老賴嘰可以說是深惡痛絕。老賴嘰沒有注意到他,陸寒繞過幾人,飛速往衛生所跑。警察叔叔在那裡,那是可以伸張正義的地方!
陸寒氣喘籲籲地跑進衛生所,飯盒都來不及放下,就對警察說:“叔叔!那邊有壞人搶小哥哥錢!”
孟德海看了同事一眼,站起來向外走:“我去看看。”
陸寒把飯盒放到凳子上,語速很快:“這是奶奶給你們的飯。叔叔你先吃。”邊說邊跟著孟德海走出去。
一出衛生所的門就能看到橋頭路口站著的幾個人。那個小哥哥正被老賴嘰的小跟班控製著手腳掙紮著。孟警察加快了腳步,快到的時候喊了一聲:“喂!乾什麼呢?!”
老賴嘰回頭一看,心中暗罵國粹,這不是警察嗎?!不知道搶錢要不要蹲大牢啊?!他和同伴對視一眼,放開那小孩,一起跑了。
孟德海走到小孩身前蹲下身子,幫他理了理衣服:“受傷了沒?”小孩搖頭,怯生生地看著眼前一身軍裝,精神威風的人。
陸寒在一邊插嘴道:“小哥哥你彆害怕,這是警察叔叔,剛剛救了你呢,他可厲害了,老賴嘰可怕他了!”崇拜的語氣沒有一絲折扣。
孟德海回頭無奈地看了陸寒一眼,又笑著對那小孩說:“對,彆害怕。你幾歲了呀?”邊說邊摸了摸他的頭,可溫柔了。
那小孩小聲說:“十歲。”
“哦!十歲就自己上下學了呀?沒跟小夥伴一起,爸爸媽媽也沒來接呢?”
小孩搖頭:“今天他們有事。”
“家在哪裡,叔叔送你回家?”
小孩點點頭,孟警察很自然地牽起了他的手。陸寒有些羨慕,眼巴巴地看著。孟警察覺得好笑,就也牽起了他。
路上孟警察慢慢引導著小孩,跟他聊了不少,知道他這是第一次被老賴嘰搶,隻要他不落單就沒事。於是很有耐心地囑咐他以後不要自己一個人,尤其是不要一個人走偏僻的地方。陸寒跟在孟警察身邊,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
(三)安秉義
陸寒和孟德海回到衛生所的時候,小賴嘰還沒醒來。陸寒很擔心,孟德海告訴他小賴嘰傷到了腦袋,恢複的時間可能比較長,不過最晚明天早上一定會醒過來。他這才放心。
陸寒去床邊看了看小賴嘰,孟德海拎著盒飯給他:“小朋友,你給我們帶的飯菜,我們有規定不能收。留下你朋友的那一份就行了。這三份你帶回去,謝謝你和你家大人。”
陸寒問:“你們怎麼吃飯?”
孟德海嘴角彎了彎:“彆擔心,我們有的吃。”
陸寒撅著嘴有些遺憾地應了聲好,然後和警察叔叔道了彆,回家去了。快到家的時候,陸寒發現院子門前停了一輛後麵帶鬥的藍色貨車,那年頭機動車很少見,有一輛這種國產貨車的家庭可了不起了。陸寒隻在電視報紙上見到過這種車,好奇得不得了,繞著車子轉了好幾圈才進家門。
一進門發現陸爸陸媽正在灶台前忙活著。奶奶做好的麵條和魚湯在一旁的小爐子上保溫,爸媽帶回來不少食材,要加幾個菜呢!畢竟倆人是開飯店的,必須親自掌勺!陸爸陸媽一看到孩子進了門,停下了手上的活,圍了上來。陸寒有小半個月沒見到他們了,高興地撲了上去。陸媽接過陸爸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擦手,直接把陸寒抱了起來,吧唧親了一口。
陸爸就在一邊笑問:“想不想爸爸媽媽?”
“想!”陸寒坐在媽媽的臂彎裡,摟著媽媽的脖子開心地說。
陸爸逗他:“更想爸爸還是更想媽媽?”
陸寒歪著腦袋想了想慢吞吞地說:“嗯……更想媽媽……媽媽……我想吃你做的乾炒牛河了!”開店掌勺的是陸爸,乾炒牛河是他的招牌之一,連陸媽的乾炒牛河都是他教的。大概是應了那句蘿卜青菜各有所愛,陸寒就是喜歡媽媽炒的。
陸爸嗬嗬一笑:“好,讓你媽給你做。但是今天奶奶過生日,你可不能光吃炒河粉!麵條一定要吃。爸媽還給你買了蛋糕,一會兒你去給切了,給奶奶嘗嘗!”陸爸嘴上喋喋不休地念叨著,手上不停,幫著陸媽備好了河粉需要的菜碼,還往鍋裡加了水。
陸媽放下陸寒:“媽媽給你做,你進去陪奶奶。”
陸寒應了一聲,又看了兩眼嘴巴一直在念叨的陸爸,便進了裡屋。陸奶奶正戴著老花鏡,盤腿坐在床上縫衣服。衣服是陸寒前兩天穿的,他出去玩的時候劃破了。陸奶奶攤開陸寒的小衣服仔細看了看還有沒有沒縫上的地方,邊看邊說:“城裡不會有那麼多樹枝草叢,你去了應該就不會總把衣服勾破了。”
陸寒疑惑:“奶奶,我不去城裡呀。”
陸奶奶手指頭點著大孫子,笑著說:“你爸媽要把你接走啦。城裡的孩子像你這麼大都上托兒所啦,你也該回去上啦。”
陸寒很驚訝,爸爸媽媽沒跟他說呢!他想到可以天天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很高興,還沒等笑出來,他又想到了奶奶,心裡很不舍,便問:“奶奶你跟我們一起去嗎?”
奶奶搖頭說不去。
陸寒撅著嘴,抱住奶奶嘟囔著:“奶奶你跟我們一起走唄。”
這時陸爸端著飯菜進屋了,聽見了也說:“對呀,媽,您跟我們一起去城裡住唄!我們家房子也夠大,你有個自己的屋子,少了什麼樓下就有超市隨便買,過了馬路就是市場,菜啊肉啊的也都有……”
見陸爸一說就停不下來,陸奶奶趕緊打斷:“行了行了啊。我一大把歲數了,舍不得自己家。這個房子沒人住就廢了,不能離人。而且城裡人生地不熟的,我去也沒什麼意思。”
陸爸還想再說話,陸奶奶就讓他去端盤子拿碗筷了。
吃飯的時候,陸媽也一直勸老太太跟著一起進城,可是老太太怎麼都不答應。晚上陸寒和奶奶一個床睡,拿著他的小人書《水滸傳》讓奶奶給他講已經聽了無數遍的“魯智深拳打鎮關西”,他覺得故事裡的魯智深就是正義的化身。而今天見到的警察也是正義的化身。
想象著形象光輝高大的警察——他的臉一會兒變成那個最先跟自己說話的清秀警察,一會兒變成孟德海——陸寒甜甜睡了過去。
天快亮的時候,伴隨著起此起彼伏的雞鳴,村裡突然聽得一聲巨響,仿佛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開,又仿佛大地在顫抖。所有睡夢中的人都醒了過來。村民們陸陸續續走出家門,相互詢問發生了什麼。片刻功夫,寂靜的村子雞鳴狗吠,人聲交織。
陸寒一家子也醒過來了,陸爸披上衣服趿著鞋子,出門查看情況。陸媽見天已微亮,起身做飯去了。陸寒看著泛青的天色,想起來小賴嘰,他噔噔噔跑到外屋地,請媽媽幫著給小賴嘰也做一份早餐。他想先去衛生所看看小賴嘰醒沒醒,就穿上衣服鞋子跟奶奶說了一聲,直奔衛生所。
衛生所門前聚集了好多村民,還有好多警察,有幾個人是村裡治安隊的。陸寒看到了爸爸,擠了過去:“爸爸,怎麼了這裡?”
陸爸把陸寒抱起來,看著把衛生所入口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說:“警察抓人,用了炸藥。有兩個警察被嫌犯打傷了,挺嚴重的,正在裡麵搶救。”陸寒有些擔心,他不知道是誰受了傷,是不是那個清秀警察?還是彆人?他希望他們要是都不會受傷就好了。陸爸跟身邊熟悉的村民打了個招呼就抱著陸寒往回走。陸寒說:“我想去看看。”
“看什麼?”
“看小賴嘰。”
陸爸昨天已經得知小賴嘰的事情,他笑著用下巴指了指烏泱泱的人群,“你看這麼多人咱們也進不去,就彆給人家添亂了。等會兒再過來吧。”
陸寒點點頭。父子倆就這樣往回走。
“爸爸,壞人抓住了嗎?”
“肯定抓住了唄。我剛剛看到有個警察押著三個人坐車走了。”
“怎麼是三個人?昨天我們就見到兩個呀。”陸寒疑惑。
陸爸表示不知道。旁邊有個村民聽見了,回過頭說:“有一個上銬的是個警察!咱們自己隊伍裡出了叛徒啦!聽說裡麵有個受傷的警察就是自己人打的!”
陸寒在連環畫裡見到過叛徒這個詞,他理解的就是背叛了好人,當了壞人的意思。可是警察為什麼會成了壞人呢?陸爸告訴他,人有好人壞人,警察也有好人壞人。陸寒不太能理解這種辯證關係。但是他知道孟德海一定是個好警察。
陸寒和父母百般勸說陸奶奶一起進城無果後,終於不舍地坐在了藍色皮卡上。他搖下車窗,因為怕弄臟了奶奶給洗得乾乾淨淨的衣服,他不敢把整個胳膊壓在車窗上,隻是用兩隻手撐著,小風兒把他的劉海吹了起來,白淨的小臉上寫滿了留戀,他反複說:“托兒所放假我就回來看你!”
車子逐漸開遠了,陸媽見陸寒呆呆地看著後視鏡,知道他不舍得朝夕相處的奶奶,便安慰兒子:“咱們有車,回來方便,你想奶奶了隨時回來。”
車子路過衛生所的時候,陸爸帶著小陸寒下了車,他們手中拎著給小賴嘰的早飯。衛生所人還是不少,但沒有幾個村民了,都是等在這裡的警察。孟德海也在,隻是臉色不太好。但見到小陸寒還是招招手讓他過去,彎下腰很溫柔地問:“是來看你的朋友的嗎?”
陸寒點頭。
“他很早就被他的叔叔接走啦。”孟德海說。
“他叔叔?他醒來了嗎?”
“醒了。他很好。他叔叔看著也是個不錯的人,說要收養賴長期。小長期跟著叔叔,一定會比跟著他的哥哥幸福。”孟德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