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彌亂也仍是不喜歡與人交往,但她默認了星海光來的靠近。
大概,在偶爾,她也會有那麼一點想去往未來的念頭。即便對於死去的那份執著不曾更改。
但她也知道,這一切都建立在有星海光來的前提下。
夜彌亂也不相信恒星會為一片沒有色彩的暗夜駐足,哪怕他已經違背所有物理規律,停留在她身邊。她更不相信定時炸彈一樣,在某個未知時刻就會爆發的自己。
得過且過,不踏出自己那算不上舒適的舒適區半步,是亂也一貫的生存方式。雖然懦弱,卻也是最最可行的。
夜彌亂也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十歲之前,自己有多麼向往一個和諧的家。那是即便是夜彌伊吹和星海光來,也不曾了解的過去。因為早已成為過往,也因而不可能被發覺。永遠不會被父母和她之外的第四個人知曉。
那是自童年而起的一場噩夢,時至今日仍未散儘,夢魘的身影從未隨時間遠去。
原生家庭對人的影響是不可消除的,無論是否接受原生家庭,它所留下的印記都將伴隨人的終生。亂也會想,自己的自私冷漠,有幾分來自父母。
大概每個家庭都不會時刻和睦,父母之間免不了爭吵。亂也不知道的是,是否所有的夫妻都像自己的父母一樣,大多數時候都會將爭吵上升到動手。十歲以前,她幾乎沒有過一天安生的日子。
那時候家裡的物品更新很快,因為父母吵到最後總不免波及到它們。她聽過各種材質的東西砸落地麵的聲音,也能分辨它們是以怎樣的力度和角度落下的。或沉悶或清脆的響聲,成了父母對彼此聲嘶力竭的背景音。
那並不美妙的韻律幾乎覆蓋了她的童年。
她能做的唯有將自己藏匿在無光的角落,捂著耳朵企圖去阻擋父母根本屏蔽不掉的聲音。他們的音量真的很大,仿佛就是為了讓她聽到一樣。
“關我什麼事!我怎麼可能知道她會是什麼樣的?”
“當初明明就是你執意要把她生下來的!要走也是你帶著她滾出去!”
好像一切都是因他們口中無能的夜彌亂也而起。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如果我不是一個廢物,如果我不是一個沒用的孩子。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止不住的顫抖,蜷縮在角落裡。但父母告訴過她不許哭,所以她也不會有淚水。隻是沉默著等待風雨褪去。
氣急敗壞的父親衝進廚房,減少使用的刀刃在燈光下折射出一晃一晃的寒光。
她跨過周身的黑暗,闖進父母中間,突如其來的光亮刺得他睜不開眼。
她拽住父親的手臂,懇求他不要殺了母親,卻在一語未畢之時,挨了母親沉重的一巴掌。
“滾開!我不需要你自以為是的偽善!你和你爸就是一夥的!”
重重撞在牆上的女孩,聽到母親的聲音帶著不儘的怒火與嫌惡。
要不然……你們殺了我吧。
她想這麼說,所有的言語卻都梗在喉頭無法傾吐,最後全部化成了一句“對不起”。
隨後女孩跌跌撞撞的爬起,重重甩上家門,好像這樣就能把一切不愉快全部鎖在門後。她頭也不回的隻身奔進夜色,任憑眼前的光景在奔跑中模糊成意義不明的色塊。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不知道能夠對誰傾訴。
心口處的絞痛迫使她停了下來,逐漸急促的呼吸逼得她頭暈目眩。她幾乎癱倒在牆邊,緊緊抓住紊亂跳動的心臟,嵌入掌心的指尖緩緩暈開絲絲血紅。
好痛。
真的好痛。
誰來救救我。
助けて……
如今的夜彌亂也不知道,在那晚的最後碰見彼時還姓夜彌的凪雲,在千鈞一發之際活下來究竟算不算幸運?
幾年後的伊吹告訴亂也,那天的凪雲也是因為父母關係不和才會出現在那裡,如果沒有碰上亂也,她大概會像以往一樣消失上一兩天。自凪雲跟著星嶼祝離開,與“夜彌”這個姓氏再無聯係之後,星嶼凪雲夜也從亂也的世界裡徹底消失。
凪雲向自己走來時,亂也已經聽不清堂姐究竟說了什麼,但她依稀記得凪雲的口型——
“活下去。”
徹也出生後,他們很少再爭吵。彌散的火藥味也被他們克製在相互埋怨的程度。這是夜彌徹也所擁有的特殊待遇,是父母願意為了他偽裝一個和諧的家。沒有徹也,這個家維係不到今天。雖然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至於亂也,她所能做的,就是獨自長大,哪怕無人關心,無人陪伴。她也曾寂寞過,失落過。在夢境中不止一次於父母的拳腳相向中驚醒過。隻有在夢裡,夜彌亂也才記得流淚的方式。
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不知疼痛,卻仍會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暗自啜泣,在某個平凡的長夜淚流不止。
世界忘了給少女一塊容身之處,而少女亦未曾嘗試去尋找。
「 I could have borne The darkness, If I had never seen the sun.」
少女在自己無人關注的推特賬號上編輯了這段文字,指尖在「發布」上徘徊許久,最終點擊了「保存」。
“你不會打算上大學吧?”一周沒有和女兒有任何交流的女人這樣問道。
帶著理所當然又不可否認的語氣。
“不知道。”亂也冷淡地回答。
“那就不要做這樣的打算。”沒有得到確切答案的母親似乎有些慍怒,“我們不會供你上大學。”她再次重複,“所以,不要做這個打算。”
我上大學花的也不會是你們的錢。
少女什麼也沒有說,一如每次被父母支配好下一步時那樣。她默默走開,留給母親一個背影。
“一直以來,我都隻是寵物而已。”她一手搭在門把上,一邊回過頭看著母親,“你們到底是為了什麼才生下我彼此折磨?”
兩雙相似的灰瞳對視片刻,視線交錯的刹那,少女眼中的冷漠儘頭,是比絕對零度還要冷徹的心寒,渴望不到邊際的死寂荒蕪。
但那也僅在一瞬。
少女在母親愣住的幾秒間隙裡,快速的踏出家門,在質問接踵而來之前,將一切阻隔在厚重的金屬造物之後。
十八年的人生裡,夜彌亂也第一次這樣直白的,尖銳的,向父母表現自己這麼多年的怨言。她遠沒有麵上那般從容,僅是這一句反問,就耗儘了她所有的勇氣。她的離開看似瀟灑,實則是為了逃避和母親正麵衝突的狼狽逃竄。
自己這是被星海光來同化了嗎?察覺到這一點的少女無奈地笑了笑。無星之夜也會有被照亮的一天嗎?
“總覺得姐姐最近變了好多。”
“嗯?”被父母派遣去接弟弟的少女在聽到徹也的聲音後,終於停下腳步看向身後離自己兩步遠的小男孩。
“也不能說是很多,大概就是那種,給人的感覺和以前不一樣了。”像是從完全被人操縱的傀儡變成了有一定自我意識的AI。
還是一如既往,敏銳的可怕啊,徹也。
小男孩抓住姐姐停頓的幾秒拉平了兩人之間的距離,走到了亂也身邊。“如果姐姐想逃走,我可以幫姐姐的。”
“那你呢?”留你獨自麵對那控製狂一樣自以為是的父母?
“然後我會自己逃出來找姐姐的。”他說的很堅定,“我現在知道了,我討厭現在的生活,所以要逃走,再慢慢去找到自己喜歡的世界。”
“光來和你說了什麼吧。”類似的話她從星海光來那裡聽到過,她篤定徹也絕對和少年交流了什麼。
“就算星海哥哥不告訴我,我自己早晚也會意識到的。”
對啊,差點忘了,你們都是像恒星一樣,活得熠熠生輝的人。
“徹也,請好好長大。”亂也聽到自己這樣說,用一貫的,冷清的聲音。
像我這樣的人,不就應該自生自滅嗎?在茫茫人海中保持透明,直到完全融進空氣,消失不見。
春日即將來臨,凜冬卻也不曾褪去。夜彌亂也隱隱感覺到,無論是好是壞,這十八年裡的一切,很快就將做個了結。
或振翅高飛,亦或是,墜落大地。
“亂也,你就真的,這麼想離開我們嗎?”
聽到許久沒有出現在父母口中的名字再次被喚起,少女知道,所謂的決斷時刻,大概就是現在了。她組織著語言,轉過身去麵對那一對中年男女。
“這不是正如你們所願嗎?”她平靜地開口,看向不知道再想什麼的父母。
“真是太胡來了!”父親率先打破了沉默,“我本以為,你至少是個聽話的孩子。養了你這麼多年,一聲不吭地打算離家出走,絲毫不知感恩?”
“告訴我們,這張卡的密碼是什麼,留在這裡好嗎?”母親看似柔和一些,本質卻仍是不容拒絕的威脅與逼迫。
“自己猜吧,一起生活這麼多年的家人,一定很了解我設置密碼的習慣。”她加重了“家人”的咬字,更像是在赤/裸/裸地諷刺著——你們何曾了解過我。
夜彌亂也是個隻在乎自己的,自私的人,她的密碼不會關乎他人,隻會關係自己。對於並不關心長女的夜彌夫婦而言,他們就算猜遍能想到的數字組合,也猜不出夜彌亂也所設置的密碼。
“你每天在外麵亂晃……”
“如果在校學校和正經打工也算是亂晃的話,”她麵無表情打斷了父親,“這個世界大概沒有任何正當工作了。”
“夜彌亂也!你到底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不要求你不意味著你可以肆意亂來。你在卡裡攢了多少錢,來源,目的,還有密碼,現在立刻告訴我!”
“我說過了,如果是家人的話,一定能猜出來。”
“沒良心的白眼狼!在你眼裡,我們連家人都算不上嗎?!我真是家門不幸才會生出你這樣的孩子!”
“孩子?我對你們來說不就是個沒能滿足你們期待的殘次品嗎?你們的孩子隻有徹也,從你們決定生下他的那一刻,你們就已經打算放棄我了不是嗎。現在,你們又是憑什麼來對我的人生指手畫腳?”
我提出請求時,你們拒絕了我。
我獨自長大時,你們忽視了我。
當我想要死去,渴望一個擁抱時,你們又在哪裡?
“既然從沒有關心過我,又憑什麼來支配我的人生。”
“你們到底為什麼生下我?自以為是地給‘成功’打上標簽,將一切強加給我,再自顧自地把我歸類到失敗品裡,不如一開始就不要讓我存在!”
夜彌亂也並不知道自己對父母究竟有多少怨言。十歲前不近人情的逼迫,十歲後日複一日的忽視,亂也本以為自己早已忘記,早已習慣。可當一切真的被再度提起時,她才發現,所有的記憶都鮮明如昨日。
所有的傷痛,無論怎樣將其拋卻到時光中去流逝,都無法再次被撫平。
更何況,一直以來,夜彌亂也都沒有自己所認為的那樣麻木。疼痛不會消失,無論夢裡夢外。
如果連父母都無法去依賴傾訴,甚至一切都起源於父母,除了封閉自我,將所有傷口藏在外套下任其化膿,等待它們或腐爛或結痂,又有什麼辦法讓她活下去呢?
前所未有的疲憊感忽然湧上心頭,讓她感到墜落一般的失重。
“這個垃圾一樣的世界,我真是受夠了。”她斂了音量,覺得與他們的對話,任何一個高分貝音節都是在浪費她所剩無幾的能量,“彆再糾纏我了,我真的,一點,一點都不想在這樣的世界裡存在下去了。”
父母竟出人意料地沒有反駁,保持了沉默。夜彌亂也不想去思考他們的沉默是被質問後的啞口無言,還是懷著哪怕一絲愧疚的反思。
“謝謝你們給了我生命,也怨恨你們讓我誕生於世。彆來找我了,留我一片天空吧。”
“姐姐!”她聽到了弟弟的呼喊,欲行的腳步再次停滯。
那是像曾經的自己一樣,在暗處保持沉默,直到最後才鼓起勇氣發出一聲呼喚的模樣。
“對了,”她再次開口,“你們,放過徹也吧。”
她不想連恒星最終也淪為暗夜。
直到少女合上家門,身後都沒有傳來任何聲音,安靜死寂的如同無光的深海一般。
走出許久,也沒有任何人從身後追上。父母真的如自己所願,毫無挽留的默許了她的離開。
更深的孤獨感卻吞沒了孑然一身的少女。
哪怕到了這種程度,他們也還是不會主動關心自己,哪怕是一句象征性的“再見”。
但現在,一切都已無關緊要。
夜彌亂也曾懷疑過《俯瞰風景》的取景地點其實在長野縣,在她生活的城市。
不然,為何會如此相似的,在城區邊緣稍顯冷清的地方,會有一座像小說中一樣的,未完成的,獨自佇立的爛尾樓。甚至還如《俯瞰風景》中的巫條大樓一樣,明明爛尾卻留有電梯。
穿過熱鬨的街區,霓虹的色彩絢麗斑斕的失真,那是與她無關的繁華。在茫茫人海中,她似乎瞥見了星海光來一閃而過的身影。在那個瞬間,她本能的產生了想要紮入人群去尋找到念頭。
即便這場夢已走到儘頭,她還是想去追逐那並不屬於自己的光。
但她一直是個執行力很低的人,她最終仍在人群邊緣,望向那光怪陸離,迷了視線的煙塵。
那股煙,有如不存在的海市蜃樓般,晃動著,飄蕩著,卻遲遲沒有散去。
夜彌亂也知道夢是會醒的,但這一次,她想在這場夢裡留下些什麼。
於是她取出手機,點開那個備注著「黑桐乾也」的置頂。
她踏進了那幢無光的樓房,接著屏幕的一點光亮摸索著前進。她看到一雙泛著熒光的瞳孔從黑暗中浮現,飛一樣的從自己身旁竄過,揚起一股小小的煙塵。
“抱歉。”她朝著聲音遠去的方向道歉,空曠的水泥牆間,不斷回響的聲音空洞著喧囂。
遠處傳來流浪貓尖銳的嗥叫,像是在埋怨,又像是在回應少女的歉意。
“呐,光來。”她按下屏幕上標著語音的方框,“像你說的那樣,我逃走了。”
電梯一顫一顫地運行著,燈光也隨之忽明忽暗,密閉而狹小的空間裡,少女清冷的聲音異常清晰,明亮,卻也有些喑啞。
“但我,似乎從一開始就是殘繭,就算化蝶也沒有可以飛翔的翅膀。人造雙翼對我而言過於沉重和痛苦,這樣的我,從一開始就是飛不起來的。”
“十八歲時,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的少年自星辰大海,迎光而來,刺目的讓人睜不開眼。或許歲月再長,荒蕪也能被焚儘、但我並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去等待野火燃起。所以這場夢,終將醒來。”
“至少,謝謝你,在這場毫無邏輯,荒誕不經的夢裡喜歡過我,告訴我生命的另一種活法,告訴我生命還有黑白之外的色彩。認識你以後,我才知道,無邊的黑暗之外,還有恒星。”
電梯比之前更加劇烈地晃動一下,失重的感覺猝然停止。
夜彌亂也從沒給星海光來發過語音,因為少年的直覺過於敏銳,總能捕捉到自己平板語調後不用的情緒。因為知道終要分離,她並不想給少年多餘的希冀,選擇用冷靜的文字去代替那份依賴與憧憬。
但她是個極其自私的人。所以在最後,她還是要推翻自己築起的圍牆,任性地將一切告訴那個少年,將所有的情感都拋給他自己去消化,任性地跑到他追不到的遠方。
“再見啦,我的黑桐乾也。”
電梯門開啟時,她說出了唯一帶著情感的一句話,鬆開了自己按在屏幕上的手。
至於這份情感究竟是苦澀,無奈,還是釋然,全部交給少年自己去揣測。
她走出電梯,踏上這個自己在夢中無數次來過的地方。高處的風很冷,吹起少女寬大的衣擺。
她一步步向天台邊緣走去。
俯瞰風景,世界的血管與經絡一覽無餘,那些人間煙火從指尖穿過,卻抓不住一絲一縷。
遠方是車水馬龍的喧囂,此處是冷月無聲的寂靜。
三十一樓的高空,單腳伸出。
她又想起了什麼,往後退卻一步。
“今天也是沒能飛起來的一天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