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天白道:“既然是習劍之人,即便不奢想為己有,一睹最高劍境的想法總是在所難免吧。”
秦衣墨凝目注視他。“果真想要?”
素天白搖頭,道:“彆開玩笑了,搶破頭的人這麼多……”他回頭望樓下砸的正酣的藏劍少爺。“我自認劍法雖還差強人意,但車輪鏖戰,也沒把握會贏。我們純陽雖是禦賜道觀,但也不可能為了一本秘籍,付出連城的代價。咦,”素天白突然疑道:“墨衣,剛才我聽說這消息是惡人穀放出,他們該不是指望正道為了這本秘籍殺的血雨腥風罷。”
秦衣墨笑道:“這種事惡人穀焉會不想參一腳。嘿嘿,但是老王就算手眼通天,也插不到這裡頭來。”
素天白還狐疑地想問,卻被秦衣墨截住話頭:“看,到了。天白,等這曲完了我來給你引見‘夏姑娘’?”
素天白覺察他話中有話,多留了心。美人在何處?隻見台中影影綽綽,絳綃相籠。弦聲正疾,如春燕掠冰,夏泉流瀑。素天白略微恍神,卻又趕緊將心情平複。沒想到過了天香樓重重的關卡,美人麵前還是薄紗遮著雪霧——他如此想,弦聲之疾切又容不得他想,隻在一曲畢了,素天白方難掩感歎地向秦衣墨道:“墨衣,這樣琴聲,我在你那裡都未曾聽過。”
秦衣墨淡淡笑:“此琴長三尺七寸,闊七寸又五分許,是秦穆公時鳳凰接親所棲之木製成,名為鳳兮,我的琴不能與之並論。”
秦衣墨卻又道:“此琴雖美,但藏在琴中之物才價值連城。你可知這滿座的富商員外,讓‘夏姑娘’獻一曲,所需代價是白銀五千金。但為了秘籍來求見夏姑娘的人——”他笑意愈濃:“管你是窮是富,是顯是微,是無名小卒還是武林泰鬥,你必須先在留下你最貴重的東西——可能是黃金萬兩,也許絕世名兵。放心,天香樓不是黑店,舍不得肉痛,沒人逼你,大可全須全尾地回去。但若決心已下,留下東西,便可入得簾內——這回,你還要再出個價,就是買下這琴的代價。千年前古琴,也不便宜。”
素天白沉吟片刻,問道:“這種規則,難道不怕被人鑽空子麼?一個人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旁人又如何得知?”
秦衣墨笑道:“這倒不用擔心。這事背後的組織,豈會被這點伎倆騙倒,如果有人故意欺心取巧,那他也許後悔得恨不得當初送上的是自己的性命。”
素天白了然道:“原來如此。”又問:“那至今可有人見到秘籍否?”
秦衣墨正欲表示,忽聞樓梯巨響連聲,葉無心一臉晦氣地帶著下人出現在了他們麵前。
“你們兩個,也讓開,”藏劍的少爺喝道:“誰人再敢攔路,就如方才那個天策!”
秦衣墨握笛的手微微動了一動,卻不動聲色問:“那丫頭怎麼了?”
葉無心扭過頭去:“哼,我沒傷他性命。”
素天白剛要喊“秦兄且慢”,在且字出口之前,秦衣墨手底骨笛一滑,同時點向葉無心上中下路各處大穴,素天白看得眼花,心歎葉無心晦氣。
二人相隔不過咫尺,秦衣墨又下手如電,哪容藏劍拆擋。葉無心全身筋脈一酥,不得還手,秦衣墨也不廢話,一笛子照他臉抽去。“天香樓須不是你橫著走的藏劍山莊,欺負朝廷武將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葉無心眼角泛淚,動彈不得,委屈道:“你是何人,我惹的又不是你,為何多管閒事!難道那小娘子跟你有關係。”
秦衣墨冷笑負手,玄色衣衫襯映的優雅雖一絲不改,卻顯出幾分冷清詭譎來。“倒是沒有。不過替天行道,是——隱元會分內之事。”他唇齒微開合,吐出如此幾字。
素天白微震,卻又覺得並不意外。葉無心巨震,愕然無語。
簾外幾番爭鬨,簾中美人終於不再假作不覺。一名小丫頭走來,先橫了葉無心兩眼,卻又躬身一拜,涼絲絲地道:“我家主人說,既然上得樓來,又好一番喧雜,那就請葉公子不要再浪費時間,快些出價,以免誤了主人繼續接客。”
素天白看葉無心就這樣被引到簾前,覺得腰中七星龍淵,好像又跳了一跳。他搖搖頭,對自己道,我修行之人,怎能為這些東西亂了心智。他向秦衣墨打了招呼,便去樓下查天策傷勢。其實還好,僅是腿筋為劍氣所震,素天白扶一瘸一拐的雲淺雪坐下,雲淺雪期待問道:“天白哥哥,秦衣墨哥哥……他還在樓上麼?”
素天白扭過頭去,很不想說,你要指望他醫治你的傷腿,恐怕半條腿就得卸下來了。
“唉,”雲淺雪抬頭望著樓上,歎氣中帶著幾分猶豫。“我真不明白你們練劍的男人。也許劍是百兵之首,所以你們個個都喜歡爭天下第一。你看天下第一又有什麼用,這大唐的百世江山,不是一個天下第一能夠守護;靠刀槍製勝,隻是一屆匹夫。像衣墨哥哥,他就不練劍,他也看不上這些東西。”
素天白臉黑了一黑,拍拍雲淺雪肩膀道:“得了得了,你家衣墨哥哥還是神農轉世,扁鵲複生,人家才不舞刀弄槍,隻會琴棋書畫,吟詩作曲。”
雲淺雪聽不出素天白話裡揶揄,反而憧憬地道:“這多好啊。舞刀弄槍的事有我就好了,反正我總領一營兵馬,也不是不能保護得了他!”
……
過了一刻,樓上不見大動靜。素天白先是聽聞葉無心朗聲道:“便是多少金錢,隻要不是半個藏劍山莊,我都付得起!”隔一會又道:“笑話,明珠需慧眼,好馬需善騎,本少爺的師門與劍法,也不至於讓這本劍譜抱憾蒙塵?”過了半天,想是談妥了,葉無心高聲道:“好,與貴會的交易,我當然不會後悔。”
又過了一刻,又是框框當當一陣響,藏劍少爺揮淚衝出來。“不,我不要!騙人!”
素天白與雲淺雪麵麵相覷:到底發生何事?
隻見秦衣墨在扶梯上笑向素天白招手:“天白,那少爺沒買琴,跑了,劍譜還好好放著。你要不要來試試?”
素天白扭扭捏捏,搖搖手:“還是不了,我出來是為了尋找師弟,身上一無所有,除了手上這把寶劍——便是這把寶劍,我也不想留下。沒了劍,要那第一劍譜又有何用?”
秦衣墨笑道:“彆裝了,明明想看得不得了。我對夏姑娘說,你是純陽大弟子,最貴重的東西就是師門和朋友。那大不了將我這位好朋友先抵在他帳下就是,簾裡究竟是什麼,你還不快去看看?劍譜也許沒想象中那麼貴,既然那麼多人都失敗而歸,說不準那就是你的呢?”
雖心下抱疑,素天白終掐不滅好奇,又看秦衣墨費力安排,就覺得如果不儘力一試,也說不過去。
站在簾幕前,素天白整整衣袍,端正身姿,又深吸一口氣,撩起薄霧似的綃紗簾櫳,堂堂走進簾中。
有如被打了一棒,素天白隻覺腦中空空如也,搜腸刮肚,什麼嫣紅嬌媚,桃花麵楊柳腰,朱唇一點多嬌,杏眼一瞥直把人魂勾掉……他想扭頭,脖子卻僵得不能動。“姑,姑娘……”才不過幾字,嗓子越說越乾,語聲愈來愈小,“在下是朋友作保,也想來,一求劍譜……”
他不是沒見過美人,唐無雙和雲淺雪都生的好看,可是見到這夏雨荷,方知道什麼叫做勾魂奪魄,禍害蒼生。
美人纖長手指如嫩生生藕節上的蔥白慵懶搭在琴弦上。斜眼望素天白,輕啟蘭唇:“小秦說的沒錯,道長們麼,多半拘謹得很。”他杏眸流轉,嫣然笑道:“幸會了,我就是夏雨荷。”
素天白又被打了一棒,比先前還重。
男,男人……這他媽是個男人!“你,你是夏雨荷……夏雨荷她不是,不是,不是她麼……”素天白話不成句。
“喂喂,你聽哪個天香樓的說過我是女的?真是的,以訛傳訛。個個都是這張臉,我都看煩了。”美人沒好氣地一甩扇子,腕上鈴鐺兒清脆作響。
素天白吞了吞口水,再看美人裝扮。“聽說夏姑娘……哦不,夏公子,擁有天下第一劍劍譜,但為何貧道看來,夏,夏公子這裝束,仿佛倒與七秀那些姑娘們一模一樣?”
夏雨荷莞爾一笑,素天白頓覺仿佛千樹桃花,簌簌而開。
“說的沒錯,我就是七秀弟子。另外一句也沒錯,天下第一劍,是在我手中——你聽到的傳言並沒有錯,這天下第一劍,的確是一本奇書,那些傾家蕩產求取秘籍的劍客,就算最後含恨而歸,也不得不承認,這本書的價值,絕不在他們付出的東西之下。你若不信,可取劍一試。若能在我手下走過十招,你也是謝雲流,葉英一樣的人物了。”
素天白眼前一黑,心想,小秦不會坑了我吧,這騙子,七秀向來收女不收男,天下孰人不知?又聽他貶低本門大師伯武功,更不願信。但聯想方才那銳氣非常的藏劍少爺,慘敗铩羽,又忍不住問道:“在下自認武功與藏劍葉莊主,本門大師伯相距有如雲泥,不敢比較,但不知可否請教剛才那位藏劍公子,在你麵前可走過幾招?”
夏雨荷眼含笑意,換了個較舒服的坐姿,望著素天白道:“他呀?他並沒有與我交手,隻一口說多少錢都能付。為了進門,他留下的是本門莊主,亦是他大師兄葉英親手鑄造送於他的‘醉吟劍’,至於買琴的價錢——照理說,那位公子把衣服上的金子刮一刮,怎麼都能湊出這數,所以我並不黑,隻要他五百兩黃金而已。卻沒想到那位公子拿到劍譜,剛翻了一頁,就哭著跑了。”
素天白聽得咋咋呼呼,更不相信。想一想,直道:“那就抱歉了,雖然小秦為我作保,我卻拿不出五百金子,我想我還是回去吧。”
夏雨荷肅下臉色,冷冷道:“道長如此說來,是不相信在下了。若是在下賭咒發誓,今日所言,沒有一句不是事實,道長就算不相信我,也不該這樣辜負秦衣墨的一番好心。”
素天白拉不下麵子,隻好道:“七秀男弟子什麼的……罷了,我並非不信小秦,隻是,實在出不起那個價,浪費他一片苦心。”
夏雨荷唇角微挑,幾分噌怪:“說來說去,道長就是不信我。也罷,價是我開的,我待道長,與待那藏劍小少爺不同,我要他五百兩黃金,可是對道長,我隻想要你腰上這個葫蘆。”
“啊?”素天白思來想去,也想不通這純陽弟子人手一個的葫蘆到底有什麼奧妙之處,值得那一張名琴。
夏雨荷卻不容他苦思,素天白眼一花,仿佛見到他身形微轉,腰上葫蘆就到了彆人手中。
竟全無還手之力,可見神功之說,果然不假?
夏雨荷又笑盈盈,手一抬,琴身翻轉,現於素天白麵前。原來秘籍,是密密刻在這張千年古琴之背。
方乾果然名不虛傳,是個風雅之人。
難道這傳說中的劍法,真是自己有緣若斯才得見?多謝祖師爺,多謝老君保佑,弟子若真能習得此劍法,定將一身所學,弘揚道法,懲奸除惡,不負師門教導!素天白難抑心情澎湃,上前一步,忍不住將那秘籍大聲念出:
“欲練神功,必先自宮……”
素天白搖搖欲墜,又看一眼蝴蝶枕上巧笑的美人,麵有菜色。
他再次想起關於天下第一劍的那個小小典故——方乾大功告成之日,方宇軒帶了剛結籽的向日葵舉到他麵前:“趴趴你看~”
那時他就覺得有些奇怪——為何這句話裡,說的是方乾大功告成,而不是神功告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