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爺,實非小的不識抬舉,但今日……”小二麵露難色。“您看,花魁賞臉坐鎮天香樓彈琴的消息傳開來,客就沒斷過,此刻堂子裡沒一張空座。不說道爺您了,就是哪個縣上的太爺要來,也得先問預先留了位置麼。”
“哦,”素天白歎口氣,抱劍望向天香樓二樓飄搖的翠簾幕,裡頭傳出不休的鶯聲燕語,確實熱鬨非凡。既然火爆至此,燕小霞也未必能混進去。自己不如往彆處尋他。
“讓開讓開!”
素天白方自轉身,卻被人一陣推搡,幾個家丁模樣的漢子強擠到自己麵前來。他皺眉,因在純陽教導新入弟子成習慣,看見這些舉止無端之輩,就想罵幾句,卻沒想到眼前一花。
他道是誰……
熙攘人群自動分開兩道,為那一坨金光燦燦的東西讓出路徑,中心那人卻毫沒體察到各種視線的集火。他摸摸鼻子,頭上的麻花馬尾辮無意識地晃了晃。 “哎……”此人拾級而上,左右打量人群。“聽說江南道花魁夏雨荷姑娘今在天香樓上撫琴獻藝,本少爺為一聞佳音而來。為什麼大家整整齊齊杵在這酒樓門口呢?”
……
藏劍山莊之葉無心,雖非葉家直係,卻是葉老莊主關門弟子,地位非同一般。葉無心這麼隨意望去,視線自然落在素天白處,望見他服色並手中劍,稍微停了一停。
小二汗如雨下,畏畏縮縮走一步,擋在那金光燦燦的少爺麵前。“公子,小的不敢得罪您,但是我們這天香樓,此時客滿,真的是上不去啦。”
葉無心楞了一楞。
他一時尷尬,“這……”本以為來看青樓藝妓,隻管帶夠錢就好。這下可好,彆說弄到那奇寶,連門兒都進不去,回去還不給師兄弟笑掉大牙?
“喲,這不又是藏劍山莊葉公子麼。”葉無心正犯難下,半空卻傳來一道清脆語聲。
路人紛紛驚訝四望,不見說話人蹤影。素天白亦循聲望去,隻見近處有屠肉鋪一,果脯鋪一,其旁兩三婦女挎籃站立,卻無一人像是習武之人。
葉無心卻突然怒喝:“又是你,唐家妖女!你這三腳貓的易容,少在本少爺麵前故弄玄虛!”話語未畢,他身形已縱。
素天白腰間七星龍淵劍輕輕嗡琮一聲——是因葉無心的劍出鞘的緣故。
素天白按住它,心道:莫急,他們世家間的恩怨與我等無乾。
但葉家劍確實身法無雙……素天白忍不住默歎。看那被葉無心喝破身份,妝成果脯小販的唐家少女,雖立時急退,卻被沾得死緊,一指間,就有命喪之虞!蜀中唐門以暗器聞名,輕功豈容小覷,換了他素天白,雖自忖純陽劍法根基深厚,但就未必能在騰挪移動中占取先機。
“唐無雙,我在劍塚已經向你賠罪,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知你唐門盯梢無雙,可你到底對我是存了什麼怨懟,就不肯放過呢?都說過是把你認成男人,沒要占你便宜……你要再這麼糾纏不休,本少爺乾脆撕破臉麵,借這良辰吉日為新劍開鋒!”
“哎呀呀,”唐無雙一邊扔著鐵蒺藜,袖裡箭之類的,又全神貫注躲閃葉無心那一出鞘,就跟脫韁的瘋狗……哦不野馬似的大劍,又在小心彆放錯成喂了劇毒的暗器……說話的空隙都沒有。“你這人也太不講理,我來天香樓看美人姑娘,關你錘子事?等等,彆,喂!不要鶴歸孤山了!你知不知我一身是毒,若拚著吃你一劍抱住你,你會死的很難看的啊姓葉的王八蛋!”
葉無心卻再不肯管,一頓大招狠狠砸下,隻是步步緊逼,唐門少女仍迅疾靈動,幾次擦身晃過葉無心大劍,不曾傷到分毫。
兩人膠著,眾人拍手,直把這當作不要劍貼的武林大會。素天白卻瞧出少女氣息漸不繼。這也難免,女孩子身法輕靈,力氣卻差。本是江湖年輕人的尋常械鬥,但藏劍這不留情的打法,若一個閃失,怕兩家是舊怨之上又要添新仇。
罷了,他本就是純陽弟子,更不能看著一個女孩子性命有虞。素天白在人群中上前一步,剛想抱拳勸架,卻被人捷足先登了。
隻聽嬌聲叱道:“前麵那群人閃開,喂,看什麼呢看??什麼?有人比武?喂喂,官府可沒許你們私設擂台!誰押了銀子?沒人?誰聽你胡說八道?莊家在哪?敢跑?彆跑,錢繳了!人抓回去!”
剛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又分開兩道,那颯爽走來的軍娘收住韁繩,□□那匹俊美的紫騮馬駐足扭頭,噅了一聲。
趁此間隙,唐無雙左手食指一彈,袖中弩筒,對著葉無心麵門噴出紫煙。葉無心驀地一驚,身形急刹,圍觀者眾亦嘩然而散,驚呼道:“有毒!”
瞬息間唐無雙身影已在天香樓樓頂。
眾人紛紛捂住口鼻抬頭望,有人喊:“賊女莫逃,交出解藥!”
酒樓碧闌軒窗的翠幃紅紗,仍在這三月風中輕輕飄晃,傳出香濃的酒意和溫婉歌曲。
唐無雙迎風站在那樓頂,將□□扯去,擲於樓下,露出清秀麵孔。她道:“在下蜀中唐門,唐無雙。雖擅使毒,不擅傷人命。方才煙霧是唐某的脫身之策,有色無毒。若諸位不信,今日在這天香樓下所有人等,日後一應毒發不適,皆可上我唐門索討解藥。”
眾人咋聲,悉悉索索做起交談。唐無雙卻又肅色道:“還有,本姑娘順便向那位葉家公子說一句,人能有點自信,是挺好的事。但人若太覺得天下的人都圍著自己打轉,就是個很糟的毛病。唐某抵達天香樓已三天,這隔壁豬肉鋪的阿五可以作證。請問公子何以汙蔑本姑娘是一路跟蹤你?也罷,此間事情已了,姑娘我先走一步。但念在數麵之緣,唐某還想提醒葉少爺,樓中的東西,你還是作罷吧,那可不是你敢想的,也不是你該想的——”
輕煙散去,唐無雙隨著話音,驟無蹤影。
葉無心恨恨“切”了一聲,收劍入鞘。“喂……”耳邊傳來一聲。葉無心才想起事還沒完。
“你要抓我?”葉無心回首看那馬上軍娘。
雲淺雪略有尷尬。她本隻想打一打聚眾鬥毆的氣焰,誰知是葉唐兩家子弟相鬥?而且,那個玩兒暗器的丫頭……真要去抓,她這輕功,怎麼可能追得上嘛……
幸而適時地傳來一聲“雪妹”。雲淺雪立馬回頭,看見純陽掌門弟子素天白笑向她揚手。“啊,你居然也在這。”雲淺雪趕緊將鬥毆拋諸腦後,一拋韁繩向素天白跑去,馬兒卻邊走邊回頭。
“天白哥哥,你到這天香樓來,該不會也是想要那東西吧?”雲淺雪拉了素天白,走到一邊。
“哎?我來此是為尋找師弟啊。可不知為何,時時聽見人在說‘那東西’,又見這酒樓來客絡繹不絕,隻當是花魁美的特彆,卻不知其後有原因?還請雲妹告知。”
“唉,我就說,”雲淺雪吐了吐舌頭,“道長哥哥怎會跟那些世俗客一般見識。”她又歎氣:“人之欲望,殊難計量,歌妓夏雨荷身懷武林人夢寐以求的殊世奇珍的消息一放出,蜂擁而至的武林人便如逐臭之蠅。我順路過來這裡,也是受本府之命,暗中加以製衡,不至於讓這處奇聞,演成鬨劇。”
“哦,”素天白略沉吟片刻,道:“什麼身懷奇珍,又是惡人穀那幫家夥造的消息?”
雲淺雪左右看看,低聲道:“他們可不就想看天下大亂?可笑。——但是,這天香樓中有寶物的事情,卻不假。待我與你說來。”正說著,雲淺雪越過素天白肩膀,看到正向他們走來的一人。她臉色變了變。
“素天白,你也跑來天香樓湊什麼熱鬨?”秦衣墨像沒看見天策,叉手向純陽道。
素天白回頭,見秦衣墨眉梢略帶笑意,手持一段潔白如玉的骨笛,素天白知那就是萬花穀用以診脈的名器猿骨笛。
“墨衣,你何苦又裝作自己是個大夫?”素天白搖搖頭。秦衣墨與他分彆拜入萬花和純陽的年歲相仿佛,自小來往,素天白深知此人在萬花弟子裡卓爾出群,六藝之賽皆拔頭籌,然七藝中隻一項,那就是萬花最著稱的醫術,學得一桶漿糊。大師兄裴元曾對他如此鑒定:實乃醫穀名聲的毀滅器,萬花驕傲的埋葬者。秦衣墨承認卻反駁道:就算我醫術這一竅不通,平均成績也不會差到被逐出萬花穀吧?素天白摸摸自己十五歲那年被接錯了又被孫思邈親自敲斷重接的左臂舊傷,回憶蹁躚。
秦衣墨一愣,瞥見自己手中猿骨笛,於是笑道:“……瞧你又擔心什麼。沒有,我拿著骨笛不是為診病,而是為了——助興。天白你是要上天香樓?跟我走吧,去喝一杯。”
“助興?”
素天白正問,忽聽見雲淺雪在他身後幽幽地歎了一聲:“衣墨哥哥,想不到我們二人又巧遇,實在緣分匪淺。”
“哎?”素天白適時地道。“雪妹和秦兄你倆也認識?”
秦衣墨臉綠了一綠,執手拽住素天白袖子就走。他很是悲怨:“你瞧,早知道這丫頭哪根腦筋不對勁,我把那兩瓶金瘡藥順手扔給她就好,何苦要多管閒事!哪知她傷一好,就硬拉我入營為醫,說俸給優厚!我實話實說,說鄙人雖然是萬花,可治病救人真不內行。她卻不肯信,非說我是謙虛,真不愧是醫穀弟子!再而複三,逼得我,隻好胡謅,醫者濟世為己任,哪能任你一人留用!這丫頭這才廢話休提……真他娘的,你說,憑什麼萬花個個都要會醫術?”
素天白拍拍他肩笑道:“好了好了,我知你不肯行醫。醫者能治人病,卻無法親手保護自己喜歡的東西。我與你是一樣的,不過你用筆,我用劍。所以有這麼個掰斷我手腕骨頭還接錯的‘萬花’朋友,我不也沒嫌棄。”
秦衣墨嘿然一笑,玉色骨笛在手上翻個弧圈。“天白,你難道不奇怪我為何能帶你上來這人滿為患的天香樓?”
他指指手上笛子:“當然是因為這天香樓請來坐鎮的夏雨荷,跟鄙人交情不錯,所以網開一麵。”
素天白奇道:“那夏雨荷姑娘,究竟是何方神聖?”
秦衣墨失笑道:“姑娘?”——就這一會功夫,卻聽樓下大亂,桌椅乒乓響倒。原來是葉無心見有人竟大搖大擺走上樓去,怒而問店家要個說法。
秦衣墨攜了純陽自二樓欄邊看,嘖嘖道:“恁大把劍……砸得不輕。”
雲淺雪橫槍格住葉無心重兵,嬌小身軀比著巨大重劍,極不匹配。她叱道:“葉少俠乃江南名家,在這裡撒野鬨事,不嫌自貶身份?”
葉無心卻怒道:“憑什麼他們能進,我就不行?難道夏姑娘嫌我們藏劍山莊,出不起她身價?”
秦衣墨拿骨笛在手上把玩,幾分好笑:“天白,看他那樣兒,隻差沒說,老子出上幾萬兩金子,把你們天香樓買了。”
素天白道:“我還是搞不清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唐無雙所伏,葉無心所圖,雲淺雪所護,到底是個什麼玩意?”
秦衣墨回轉身來,“這個嘛,”他眼中戲謔光亮一瞬即逝:“——就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記錄了天下第一劍的一本劍譜。”
“天下第一劍?”素天白咋舌。這劍譜他當然聽過。並且,他還聽說過不少小道消息。據稱當年中原第一人方乾於天子峰惜敗於劍聖之後,在天子峰上留下破解劍聖劍法之招,寄望後人打敗劍聖證明自己並非技不如人。可惜方乾這人,雖然文武全才,無所不精,武學造詣亦登峰造極,但未免,有些小肚雞腸。最後方乾遠走俠客島,即便結婚生子,卻對當年敗績念念不忘。他本就博古通今,無所不會,更兼智慧通天,於是耗費數十年心力,研究了古往今來許多資料,結合自己所學,總結成一部最至高無上的劍譜。據稱方乾大功告成之日,方宇軒帶了剛結籽的向日葵舉到他麵前:“趴趴你看~”方乾看著同是自己一生心血的嬌兒幼子,倍感老懷欣慰,將這部絕學起名為葵花寶典。
秦衣墨撇了撇嘴角,拉著素天白繼續走。“難不成你也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