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灣大澤 “天色好灰啊。”(2 / 2)

江雪回風 吳九三 5457 字 10個月前

“先下車吧。”

師傅繞著車子轉了幾圈,神秘兮兮地這兒摸摸、那兒敲敲,甚至連後備箱裡的家夥事兒都拿了出來,看起來很專業的樣子,孟蓑覺得或許耽擱不了多少功夫。

半晌,他終於下了診斷,撓了撓頭略顯抱歉地說道:“不好意思,小夥子,天太冷了,這個車子大概是凍壞了。”

孟蓑:“……”

“這裡已經到良灣村了,二組就是沿著這條路一直走,走到能看到一條很寬的河的地方,右拐沒多遠就到了。”

孟蓑抬眼看了一下,這條路簡直像是通天大道一樣,筆直地戳向天邊,仿佛根本沒有儘頭。夕陽西照,荒野一片豔麗的金黃,而這條新修的、橫亙其中的水泥路,宛如池塘裡的死魚,寂寂地翻著魚肚白。

然而摩托車確實已經沒法再開了。

他不禁開始有些惱怒,混雜著焦急與無措,整個人幾乎是原地打轉起來。

下一秒,從旁邊低矮的磚瓦房裡,鑽出來一個年歲很大的老伯,端著碗,愜意地和摩的師傅用方言交流了起來。孟蓑聽不太明白,從他們的肢體語言來看,應該是在聊車子的事,老伯還幸災樂禍似的笑了一會兒。從對話中他大概了解,自己似乎是這個小夥的第一個客人。

孟蓑隻是站在一邊靜靜地等待著,因為除了等待,他也彆無他法。

不多會兒,摩的師傅掏出手機,一陣寒暄之後,像是找到了人解決問題。很快,一輛電動三輪車從南方那個望不到頭的天際遙遙駛來,孟蓑甚至想著,天神降臨也不過如此了吧。

三輪車上側出一個青年人包裹嚴實的腦袋,聽聲音應該歲數很輕。他們用非常彆扭的普通話交流起來,這下孟蓑全聽明白了。

“真是不巧,鎮上拉了個人,車子凍壞了。”

“他去哪裡?”

“二組。”

“我剛從二組過來,送個人回大澤鎮上去。”

那人說著,轉向了旁邊站著一動不動的孟蓑,“小青年,要不你等會兒我,最多一個小時,我也就回來了,到時候把你帶上。”

孟蓑遲疑地問了一句,“你真回來?”

那探出來的腦袋笑得幾乎是抖了兩下,甚至笑出一些荒謬感來,緊接著旁邊的老伯插了一句嘴,“這話說的,他家就在二組,哪能不回來啊!”

摩的師傅看孟蓑遲疑的樣子,大約也怕他不給這一趟的錢,也積極地插嘴問道:“還有沒有彆的車子嘛?什麼車都行。”

青年人沒來得及回答他,把著車龍頭往旁邊靠了靠,北麵彙過來一輛白色麵包車,路太窄了,孟蓑一直踮著腳站到了路旁的泥地裡,腳尖踩在農家人種的青菜上。本以為會車的時間應當很短暫,可車子一和三輪車錯身,竟就地停了下來。

孟蓑一下子沒站穩,“哐”一聲連人帶包趴在了被寒風吹得冰涼的鐵皮上,臉驟然被凍得失去了痛覺,整個人像一條被狠狠拍在案板上的魚。他耳朵嗡嗡的,聽到有人又在用方言講話。

他不禁腹誹起來:有沒有搞錯啊,為什麼這裡的人都喜歡把車停在馬路中間嘮嗑啊。

等他從狹窄的縫隙裡擠出腦袋來,摩的師傅已經繞過來尋他了。

“小夥子,真是不好意思!剛那段路你就給十塊錢,剩下八塊,你給郵政的這位師傅,讓他載你一程,你看行不行?”

“能把我載去二組嗎?”

“能,他一會兒就停在二組的便利店門口,你直接右轉走五分鐘就到了。”

孟蓑看著他不說話,兩隻手縮在羽絨服的袖子裡,捂了捂冰涼的臉頰,然後用圍巾把整張臉包裹了起來。

“小夥子,大過年的,我真的不騙人。”

孟蓑瞪著眼睛,心裡已經應承下來了,隻是嘴上一直沒開口。他挪了挪腳,感覺鞋子莫名重了些許,他低了低頭,看到左腳一圈的淤泥,不禁皺了皺眉。

“小夥子,大過年的,你看,這麼冷的天,掙兩個錢不容易。”

孟蓑一邊怔怔地點頭,一邊在水泥地的邊緣剮蹭著鞋底的淤泥。

他時不時地打量那輛鏽跡斑斑的白色麵包車,遍尋車身也沒看到“郵政”的字樣,心裡不禁又遲疑起來:“這不是郵政的車吧?”

“郵政的車不夠用嘛,你放心,師傅是有文化的正經人。”

“我不是那個意思。”

孟蓑掏了十塊錢給摩的師傅,然後拉開麵包車副駕的車門。

座位有些傾斜,他感覺整個人都深深地陷在了座位裡。他垂眸看了一眼,還好腳墊上本來就有很多乾裂了的泥垢,於是他心安理得地把腳踩在墊子上。

北風這時已經被完全隔絕在了車子外頭,但車裡溫度依然很低。司機幾乎是埋在了衣領裡,帽沿上厚厚的毛遮擋了整張臉,看不清長相,他正沉默而專注地發動著車子。孟蓑向後張望了一下,發現車裡還有一個人,躺在貨物中間,身上蓋著厚厚的軍綠色大衣,似乎正旁若無人地蒙頭大睡。

“去二組啊?”

聲音是從後麵傳來的,原來他沒睡著。

“嗯。”

後麵那人還是沒有起身,繼續用濃重的鄉音問道:“大過年的,怎麼一個人走親戚?”

孟蓑懶得解釋,順從地應了一聲,“嗯。”

那人嘿嘿一笑,領悟了什麼一般,“哪家的姑娘啊?”

孟蓑皺了皺眉,一時半會兒不知道怎麼接,尷尬地笑了笑,整張臉往灰色的圍巾裡埋了埋。

那人笑得更肆意起來,“到底年輕人,還不好意思了!”

孟蓑甚至聽見駕駛室也傳來極低的一聲笑,便再也不願開口了。

之後的二十多分鐘,他們都沒再說話。孟蓑甚至不自覺地慶幸他們的沉默。

金色的荒野已然遁逸了,昏盲的灰色籠罩著村莊、道路和河流,如果有河流的話。這大概就是遼闊平原的冬天了,孟蓑想。

他的腦海裡驟然浮現出八九年前的那個冬天——寂寂東去的河流和混沌的天攪活在一起,梁江雪站在庭院裡,用極其潦草的口吻抱怨道:天色好灰啊。

那天的灰沒有這麼厚重,好像還要更輕、更薄一些,孟蓑想。

車速終於漸漸慢了下來,孟蓑跳下車,獵獵的北風再次圍堵過來。

他籠了籠衣服和圍巾,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天越是冷,他的手就越是不配合,摸了半天都摸不出錢來。幸好,這會兒,兩個師傅都從車上下來搬貨了,一時也騰不出空來找他要錢。於是他一邊翻找著零錢,一邊站著看。貨物很少,他們潦草地擺在了便利店的門前,老板出來遞了兩支煙,熱情地籠著打火機的藍色煙火湊上前去,替他們點著了。

一陣霧立即蒙在孟蓑的眼前,錢終於掏出來了。

一個半抿著煙頭的、含糊朦朧的嗓音傳到他耳畔,是那個駕駛員的。

“天色好灰啊。”

孟蓑幾乎是下意識地抬頭,現在,他終於看清了那人的臉,遞錢的手驟然攥緊。男人用那隻還戴著皮手套的笨拙的手,拽了兩下紙幣,沒拽動,於是皺著眉望著他。

“怎麼了?”又是含著煙頭的、模糊不清的聲音。

可孟蓑知道這聲音無比清晰。這聲音疊著無數的碎片閃回,從彎折的時空中猛地向他拋擲過來,如雷轟鳴。一切風聲、水聲、低語聲,此刻全都退為背景。

“梁江雪。”他聽到自己很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