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 怎麼會有人形容一個稱呼“衣冠楚……(1 / 2)

江雪回風 吳九三 5899 字 10個月前

風又起。

孟蓑看見煙頭上的火星急促地亮了一下。接著,他把錢儘數揣回自己兜裡,拉了拉層層疊疊包裹著的圍巾,露出凍得微紅的臉來。

他看見眼前人的臉色極短地凝滯了一下,然後生生扯出一個既親切又客套的笑臉來。

孟蓑從來沒見過一張臉上可以承載那麼多彼此相悖的情緒,仿佛電影的特寫鏡頭迅速切著閃回一樣。無奈風實在太大了,他還沒來得及端詳片刻,這些情緒就全都被吹散了,露出電視信號中斷後跳閃的灰白色來。

終於,他什麼表情都沒有了,連指間的煙都凝滯了。

如果不是這張皮囊的確是梁江雪的樣子,孟蓑一定很難把眼前這個樸素得甚至有些衣衫襤褸的人,與數年前三尺講台之上,儒雅方正地對著同學們說“地理是很美的”那個人聯係起來。

“是你啊。”梁江雪平靜地說,這回終於是正常的聲音。

“誰啊?”那個身材壯碩的同伴聞聲也湊過來,又看了一眼孟蓑,“你們認識?”

梁江雪:“我同事。”

孟蓑:“我老師。”

兩個聲音交錯著響起來,繼而兩人又都尷尬地改口。

梁江雪:“我學生。”

孟蓑:“我朋友。”

兩個聲音再次交錯地響了起來,這回變成了三個人的尷尬。

“都對,都對。”梁江雪笑笑,補充道。

那同伴也嗬嗬一笑,插科打諢道,“這還弄得挺複雜”,好在他並未比表現出更多的興趣,很快,就又溜達到便利店老板身邊說話去了。

正是這一刻,孟蓑從來沒有覺得這個世界如此寂靜過。

他再次掏出了兜裡的幾塊錢現金,數也懶得數了,一股腦兒地遞給了梁江雪。

梁江雪瞟了一眼沒接,順勢把兩個厚厚的絨皮手套塞進了孟蓑懷裡,然後換了隻手夾著煙,示意孟蓑他要抽煙不方便戴手套。

孟蓑就這樣抓著手套站著,沒有戴,也沒有還回去。

風穿越房屋之間的空隙,細細密密地滲進狹長的過道,迎頭撞在了梁江雪手指間夾著的煙頭上。煙燒得迅疾又猛烈,孟蓑看見梁江雪捏了捏煙嘴,卻沒再吸。

風聲越猛烈,這種靜默越窒息。

終於,沒話找話一般,梁江雪問道, “放假了?”

孟蓑點頭“嗯”了一聲。

“著急走嗎?”

“不太著急。”

梁江雪於是揚了揚手,示意他先進到便利店裡去。

“進去等我一會兒。”他頓了頓,補充道,“抽根煙。”

孟蓑轉身進了便利店,隔著發黃的塑料簾子看北風裡微拱著背站立著的梁江雪。孟蓑沒見過他這種站法,他從前身姿總是很筆直的。

像是為了儘快抽完手裡的煙,他這兩口吸得特彆凶,濃重的煙霧在他身前升起來。印象中,梁江雪也從來不這樣抽煙。

孟蓑看著看著,又一次對這場如此順利的久彆重逢生出疑竇來。

他甚至想,到底是誰在這裡捏造了一個內裡已然麵目全非的梁江雪在此等待他一寸一寸體認?是眼前這個身型微拱、穿著素樸、抽煙抽得潦草又粗野的男人嗎?他到底是怎麼得到梁江雪的皮囊的,或者說,他究竟是如何重新鍛造梁江雪的精神的。

無從知曉。

梁江雪隻在外頭站了片刻,煙還沒有燒儘,他就急匆匆地用鞋碾滅了,然後掀開塑料簾子,鑽了進來,滿臉的煩躁不安漸漸退散開去。很快,那個叫老李的同伴也跟著他進來了。

“去哪兒?我送你。”梁江雪語氣利落。

孟蓑沉默著。

“彆覺得不好意思,這兒的人家,江雪都熟,讓他帶你去。”老李湊過來附和起來。

“吵架了,沒有具體地址,隻知道是二組的。”孟蓑信口說道。

梁江雪很輕、很遲鈍地“哦”了一聲。

“姑娘叫什麼名字啊?我跟你說,你彆——”老李心不在焉地又搭了一句腔,卻被梁江雪打斷了。

“走吧,邊走邊說。”

梁江雪掀開簾子,然而鑽進一間低矮的屋子。片刻,他從倉庫裡扛出一輛很舊的老式自行車來。孟蓑跟在梁江雪後麵走得很慢,突然間,那種需要用儘全力才能勉強維持身體平衡的感覺又來了。

“去哪兒?”梁江雪再次問。

他壓了壓輪胎,又蹲下用手搖了搖腳踏板,鏈條沒壞,車子發出很規律的齒輪轉動的聲音。

“還好,能騎。”

他很快站起身來,雙手拍了拍灰塵,眼神黏在孟蓑身上逡巡了一圈,像是無聲的一問:你想要去哪裡。

“這裡有賓館嗎?”孟蓑問,然而幾乎是一開口他就後悔了。

梁江雪聳了聳肩,示意他:你說呢。

“你帶我隨便逛逛吧,我朋友他……應該不想我來。”

推著車往前走的人腳步驟然滯了一下,梁江雪側頭看了他一眼,忽然又轉過頭去看向前路,用略帶自嘲的口吻笑起來,“原來真這麼巧啊,差點以為你是來找我的。”

孟蓑看他鬆了一口氣的樣子,問道:“怕我來找你啊?”

梁江雪看起來有點尷尬,說:“不是,隻是這確實太巧了。”

“是挺巧的。”孟蓑配合地說,“你住在這個村子嗎?”

“嗯,有段時間了。這裡大多都是老人,青年都在外地。快過年了,斷斷續續回來一些。”

“在這裡送快遞?”

“大多數時候吧。其實快遞很少,偶爾,也接送人掙點錢什麼的,你也看到了,”梁江雪努了努下巴,揮手指了指眼前遼闊的北方村莊,“一馬平川的大平原,太遠了,去趟鎮上都挺不容易的。老人家要出門,基本上都會提前好幾天聯係我。沒活的時候,無聊了,就窩在村口的便利店裡抽煙,也有機會接到一些零散的客人。”

孟蓑想象著他蹲在村口樹下抽煙的樣子,下意識地回頭去看村口的便利店。鏽跡斑駁的燈牌這時候已經亮起來了——“陳興便利店”,他想,可能這家店的老板叫陳興吧。這會兒的天色幾乎已經完全暗了下去,遠處的景色也被混入一團灰色之中,但近處的燈火已經開始零零星星地燃點起來,照亮老舊的黃色磚瓦房。

回籠的雞不合時宜地鳴叫幾聲,接著是狗吠,潦草孤寂的村莊,連狗也吠得漫不經心。

它們也會孤獨嗎?

梁江雪每天又是怎麼融入夜色之中的呢?

“孟蓑?”

“哦……”孟蓑有些走神,隨口問道:“賺頭怎麼樣?”

梁江雪清脆地笑了兩聲,“我不缺錢花,”接著,他推著自行車往前走,始終沒有要騎的意思。孟蓑此刻就站在他左手邊,兩人同行向前。他沒問梁江雪要帶他去哪兒,隨便去哪兒,他想。路並不泥濘,但是被冰凍得硬邦邦的,高低起伏的,車子一顛一顛地發出聲響,好像也在嘲笑他似的。

“那自然是比不了孟老師。”好半天,梁江雪又調侃了一句。

孟蓑沒理他的調侃,自顧自地問道,“支付寶賬號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