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孟老師要給我捐款啊,沒這個必要。”
梁江雪開始正兒八經地回答起“賺頭”這個問題,“從這裡,到鎮上,往返一次,能掙個二十吧。再加上送快遞什麼的,生活差不多是夠了。”
“往返?”孟蓑忽然明白過來,“那家夥單程收了我18。”
梁江雪不禁笑起來,“你看起來是挺好宰的,是我也宰。”
孟蓑愈發氣不打一出來,說道:“手機給我。”
“乾什麼?”
“加你微信,給你轉錢。”
“我剛才好像看到你手裡有五塊錢,師生同事一場,我不宰你,五塊錢夠了。”
孟蓑聽得刺耳,執意道:“不行,說了八塊就必須是八塊,一塊錢都不能少。”
梁江雪頓足,“這個錢我是非收不可了是吧。”
孟蓑堅決地說:“非收不可。”
他們並肩站在陌生的北方的曠野,竟然很認真地討論起來搭這一程路要收多少錢的問題。
梁江雪笑了笑,手從兜裡掏出來,像是想要拍拍他的肩膀,但是這個動作並沒有完成。他的手,中途調轉路線,又縮了回去。孟蓑看見他慢條斯理地把車停在了路邊,然後那兩隻凍得冰涼的手揣進了孟蓑的兜裡,孟蓑手裡抓著厚厚的手套,隻能騰出一隻手去握他的手腕,一觸及他裸露在外的皮膚,幾乎被凍得一激靈。太冰了,他想,他甚至本能地想要縮回手。可是,他又想,這是梁江雪的手腕。接著,悶悶的一聲,孟蓑聽見手套掉在地上的聲音。
“你看,我說有吧。”
果不其然,梁江雪趁虛而入,摸出了孟蓑早已準備好的八塊錢。
梁江雪甚至把它們攤在手掌心裡,在孟蓑麵前一本正經地點了點:“八塊錢,一個子不少,全款結清。”
“梁老師……”
梁江雪拿著錢的手突然頓了一下,像是畫麵不流暢的老式電視機。
孟蓑說,梁老師,我是來找你的。他覺得自己明明已經把後半句話說出口了,可是,怎麼會沒有聽見自己發出來的聲音呢?
梁老師。孟蓑過去幾乎不會這樣喊他。
他記起來有一次他問孟蓑為什麼從來不喊他梁老師,孟蓑說,因為“梁老師”這三個字,聽起來太“衣冠楚楚”了。怎麼會有人形容一個稱呼“衣冠楚楚”呢?難道還有“破衣爛衫”的稱呼嗎?他那個時候一直好奇小朋友的腦袋裡在想些什麼,直到這突如其來的一聲“梁老師”,他才驚覺這形容多麼絕妙,原來有些稱呼,真的是衣冠楚楚的。不,何止,簡直是錦衣玉帶。
隻是走神了一刹那,五塊錢的紙幣就趁著這個間隙,被風吹走了。
這下,誰都沒空神遊了,兩個人追錢的追錢,撿手套的撿手套,各自手忙腳亂的,氣氛陡然變得滑稽起來,兩個人不禁相視而笑。這一笑,讓分彆的三年多的光陰,驟然縮成米粒那麼大小,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零下五度的夜晚,他們就這樣推著自行車在泠冽的北風中,在高高的土壩上走著。冰凍的土路凹凸起伏,和輪胎倔強地碰撞。月亮在頭頂暈出光亮。左手邊是光禿的林子和寂寂的河流,右手邊則是燈火寥寥的村莊,伴以嗚咽的犬吠。
“前麵那條小路下去,第三家,棕紅色屋頂的房子,我就住在那裡。”梁江雪說。
孟蓑“哦”得很快,但還是在月光下仔細辨認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認出來哪個是棕紅色的屋頂。
再靠近一些,他發現小路下行的坡道很陡,並且是用零散的磚塊側立著鋪成的,路麵極度地高低不平,有些地方還積出了小水坑,表麵凍了一層薄薄的冰晶。
“回去的時候,我送你。”
“也宰我一頓是吧?”
梁江雪笑:“我倒是想,你會上第二次當嗎?”
“是你的話,上一上也無所謂,反正便宜。”
“你上過?”梁江雪麵不改色,“我……很便宜?”
孟蓑的腳步幾不可察地滯了滯,氣氛有些尷尬,梁江雪卻輕愜地笑了。兩個人都沒有沿著話題繼續說下去,而是沉默了好半天。
終於,梁江雪斂容正色,一本正經地問:“什麼時候離開青海的?”
“去年夏天。”
那條極陡的小路越來越近了,孟蓑覺得那個岔口就像是懸在他腦袋上的鍘刀一樣,鋒利的、陡峭的、顛簸的,它步步緊逼著,一旦抵達,他就要再一次和梁江雪分道揚鑣,甚至可能此生不複相見。時間仿佛在加速,他心急如焚——到底要怎麼才能舊事重提,到底要怎樣才能理直氣壯地質問梁江雪,你為什麼選擇一走了之。
終於,他聽到了自己極其緊繃的聲音。
“為什麼不來找我?我不知道你在哪兒,你難道不知道我在哪兒嗎?”
孟蓑心跳好快,他覺得這已經是他能對梁江雪說出的最凶狠的語氣了。走著走著,腳下的路顏色忽然變了,磚紅色的陡峭岔路,此時已然在腳下了。
“梁江雪。”
梁江雪沉默地推著車往前走,孟蓑又叫他的名字——梁江雪,自行車已然拐了個彎,他繼續走。
那腳步像是逃避,又像是測試。
“梁江雪!”
梁江雪的腳步終於停住了,風從巷道裡猛躥出來,灰色的羽絨服蓬了一下。大概是孟蓑喊他的動靜太大了,驚擾了寂靜的村莊。
此時,不知從哪兒鑽出了一隻渾身漆黑、半人高的套著項圈的狗,在最前排的院子裡高聲吠叫起來。它的腦袋已經超過圍牆,仿佛稍稍一躍,它就能縱身翻躍出來。但此刻,它隻是把嘴貼著牆體嗚嗚地發出警告。
梁江雪喝了幾聲,急急地轉過頭來,一隻手把孟蓑的羽絨服帽子掀起來壓在他的腦袋上,一邊跨坐在車上,高聲喊他——
“孟蓑,快上來!”
狗被嗬斥聲惹急了,愈發賣力地吠叫起來,同時努力地探出小半個身子企圖躍出圍牆。孟蓑這會兒卻在原地呆住了,半天沒有動靜,帽子又被重新灌滿了風,歪倒了下去。
“孟蓑!”梁江雪喊道:“上來!”
孟蓑“哎”了一聲,腿一掀就跳上了車。
他用抽繩把帽子紮緊,用羽絨服包裹著自己,整張臉就這樣埋在梁江雪的背後。自行車動起來了,從蒙著一層薄冰的、顛簸不平的高坡上直衝下去,略過第一戶人家院門口那齜牙咧嘴的大黑狗,戴著手套的雙手笨拙地抓住自行車的坐墊。狗的叫聲就在耳邊響徹,是那樣近在咫尺,卻並不顯得凶神惡煞。
孟蓑忽然想起來,他明明是一點都不怕狗的。
他竟然憑空杜撰了一種“怕”的感覺,為的就是能順理成章地跳上梁江雪的車。
不,他繼續想,也許——也可能,是梁江雪故意惹怒了狗,杜撰了狗很凶的事實。
孟蓑的羽絨服鼓滿了風在空中膨起來,他感覺自行車的後座上可能是夾著什麼雨披之類的冰涼冷硬的東西,那種冰涼的感覺幾乎和北風一同搶奪著他的注意力。他忍無可忍地挪了挪屁股,準備重新溫熱一寸領地。
“彆亂動。”梁江雪喊道。
孟蓑不動了。
“抓緊了。”梁江雪又喊。
孟蓑把坐墊抓得緊緊的。
“抱緊我。”梁江雪說。
孟蓑把手揣進梁江雪的外衣口袋,用雙手環住了他。
“長大了,怎麼還不會坐自行車了?”
孟蓑啞然。
同一瞬間,自行車從高低不平的陡坡上直衝而下,梁江雪雙腳踩在踏板上,整個人輕盈地揚起,孟蓑緊攥著梁江雪的坐墊,就像大約十年之前那樣——雙手握住年輕的梁老師飛揚的襯衫,從紅滄路的坡道上一路奔馳進入西門老街,然後把車泊在牆皮脫落的磚瓦房前,隻為了拎回一袋翠綠的、新生的、飽漲著泥土氣息的青菜。
十年了,那樣鮮活的歲月——在北風中飛馳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