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untry road “認識一點……(2 / 2)

江雪回風 吳九三 6207 字 10個月前

西門中學的鈴聲很長,足夠兩個人閒聊好一會兒。

“你可彆成天抱作業本了,真以為楚楚看不出來你那點鬼心眼啊?”

“我又不越界。楚楚說了,青春期萌動的小心思都是正常的,沒有才奇怪呢!不耽誤學習她都當沒看見。”鐘浪甚至滔滔不絕起來,“你還記不記得海報上楚楚的座右銘是啥?愛、自由、希望。愛,懂不懂啊你?”

兩人已經走到八班門口了,孟蓑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整個人定在原地。

“你剛說,是在哪兒看到楚楚的座右銘的?”

“學校招生海報啊。”

鐘浪見孟蓑沒什麼反應,以為他忘記了西門中學的招生海報是什麼東西,進一步比劃起來:“招生海報你忘了?這麼大的,跟個試卷似的,彩頁印刷的。初中快畢業那會兒,我們還翹了課去搶一中的宣傳海報,結果還是去晚了,隻撿到了幾張西門中學的。我本來都要扔掉的,是你說,留著唄,這質量墊抽屜也挺好的。哎,想起來就怪我烏鴉嘴,還說什麼萬一真考上了西門中學呢……”

對,就是招生海報。

上課鈴聲已經停了,但孟蓑絲毫沒有察覺。

他的注意全都停留在——應該就是在招生海報上見過梁江雪。

“哎你記得嗎?招生海報上,楚楚穿了一件綠色的碎花裙子,可漂亮了,看著比現在年輕十歲。我當時就是看見那張照片,心裡認定了八班的。誰知道進來以後……”

“進來以後怎麼樣啊?”

完了。

孟蓑忽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如此熟悉的聲音,不是班主任任楚,還能是誰。

“你們兩個,跟我過來一下,其餘同學先自修。”

他暗暗後悔自己根本就不該提什麼亡命露台,這下可真是一語成讖。並且孟蓑一定沒想到,他會和鐘浪一起回到這裡。

最重要的是,那幾個打架的男生仍然並肩靠牆站著,而梁江雪——

梁江雪,此刻,就站在他的麵前。

自從他出現在露台上,梁江雪訓斥學生的聲音就停止了,像是看熱鬨一樣,雙手抱在胸前,轉來做他們的觀眾。

孟蓑想起小時候看的電視裡有一個名叫土行孫的角色,可以穿山遁地。他從前隻羨慕鯤鵬鳥乘風而起翱翔天際,竟也有一天會期望自己像個土行孫一樣能夠瞬間遁入地底。

實在不行,變成鴕鳥也行啊,他想。

但他不可能是土行孫,也沒法變成鴕鳥。

耳邊是很熟悉的笑聲:“任老師,你們班又有學生掏鳥蛋了啊?”

梁江雪甚至還側頭看了他一眼。

“孟——蓑?”

他掀了掀眼皮,抬頭看了看梁江雪,硬著頭皮應了一聲。

明明已經尷尬到極致,但他的腦子竟然很不聽使喚地想起來那天晚上,屋內燈光如晝,梁江雪倚靠在門框上,也是這樣側著頭,向他確認他的名字。

“蓑”的尾音拉得長長的,聽起來慵懶極了。

“江雪,這學生你認識啊?”

“認識一點,不是很熟。他犯什麼錯了?”

孟蓑:……

救命,他們怎麼還聊起來了。

但是……什麼叫認識一點?

認識一點是多少,之前還客客氣氣叫聲“小房東”,這會兒又“不是很熟”、“認識一點”了。

孟蓑已經不記得那個尷尬的下午是怎麼結束的了,事實上他確實也沒犯什麼大錯,任楚說了幾句就讓他走了。如果是平時,他甚至都不會把這件事記掛在心上。

他詫異的是,麵對著梁江雪,他竟為生出遁地之念。

高中的課業繁重,那天他下晚自習已經接近晚上十點了。

他照常跟隨著零零落落的人群,在鬱鬱蔥蔥的高大香樟樹下穿行而過。然後,從昏暗的樓道之中拾級而上。當他如常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終於察覺了一絲怪異的地方。

——今天樓道裡那盞昏黃的小夜燈,怎麼沒有如常地亮起?

梁江雪還沒有回來?

他又去哪裡了?

孟蓑已經習慣性地進了門,卻又重新把門打開,探出身子來。

他在黑暗中摸索了老半天,才終於讓那盞小夜燈順利地亮起。好難按的開關啊,需要費點力氣,才能聽到它咯噔一聲,然後燈隨之亮起。

他走到梁江雪的門口,敲了敲門。

不出所料,沒有人應。

鬼使神差的,孟蓑從抽屜裡翻出鑰匙,打開和梁江雪的屋子之間的過道門。屋裡沒有人出來,他也沒有再敲第二扇門,隻是這樣站著。他這樣站了幾分鐘,又默默地把過道門也關上了。

孟蓑沒來由地感到落寞。

他本來想著,晚上回來,梁江雪也許還會調侃他幾句。也許用那種逗小孩兒的語氣,或者漫不經心的語氣,或者一本正經的態度,然後,把尾音拉得長長的,像叫他的名字時那樣。

甚至在回家的路上,他都已經想好了應對每一種“梁江雪”的策略。

可是梁江雪不在家。

也是,一個學生的糗事,最多是一個“小房東”的糗事,充其量隻是無聊時的談資罷了。當生活有事可做的時候,這些事早就輕不可覺地風吹雲散了。

孟蓑躺在床上,開始逼迫自己去想今天沒有解開的那道數學題。他在腦海中展開著對未知數的可能性討論,討論著討論著,未知數就變成了梁江雪抱著胳膊、半個身子靠在露台上的畫麵,還張牙舞爪地衝著他笑。

於是他打開電視,百無聊賴地看了幾分鐘節目。電視節目底下飄過一串藍色小字:明天是九月二十四日,周六,天氣晴轉多雲,溫度十到二十八度。

周六……明天是周六。

按理來說,這周是小周,學生周日放半天,老師這兩天都是彈性上班,有課來,沒課走。不知道梁江雪的課表是怎麼樣的,上午有沒有課。

他正這麼胡亂想著,電視變成了停播畫麵,屏幕上一個五彩斑斕的大圓盤。

電視隨之發出刺耳但並不響亮的鳴聲。

十二點了。

孟蓑被這鳴聲激起,仿佛是想起了什麼,突然一個翻身下了床。

他一手擰亮台燈,翻箱倒櫃地找起東西來。

像是嫌棄這樣翻找的速度效率太低,他把抽屜整個兒抽了出來,然後一股腦兒地把所有東西都拍在了桌上。其實抽屜裡也沒什麼東西,無非是一些草稿紙、筆、尺子之類的文具,還有幾張遊戲光碟,一個舊跡斑斑的mp3,和一堆亂七八糟的充電器。

一切都清理出去了,一張兩年前的招生海報安靜地躺在抽屜裡。

他抽出來,翻到“青年師資力量”的那欄介紹,仔細瀏覽起來——

楊鬆子、餘慷、任楚、江海流、淩迪……

梁江雪。

那是一張紅底的證件照,他穿著白色襯衫,胸前紮著領帶。頭發雖然梳得整整齊齊的,卻很是蓬鬆,眉眼肅然,儼然一派少年稚氣。照片旁邊是一行小字簡介:“梁江雪,畢業於滄江師範大學……現任高三地理老師,連續三年高三班主任經驗……”

連帶三年高三?這是什麼人間地獄啊,他想,難怪孟竹說梁江雪來的時候像哪個工地上的民工,沒像乞丐就不錯了。

他注視了一會兒,然後,把梁江雪的照片剪了下來。

緊接著,孟蓑把屋子裡的燈全都拍開,屋裡瞬間亮如白晝。他不知從哪個角落摸索出一個陳舊的金邊塑料小相框,然後,一本正經地把這張證件照裝了進去。接著,他又不動聲色地把海報墊回了桌底,覆以亂七八糟的雜物,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夜很靜,雨落下來了。

雨淅淅瀝瀝地落在江麵上,江水鳴鳴。

梁江雪一夜都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