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天後,孟蓑再一次在學校裡見到梁江雪,是在學校二樓那個轉角的露台上。
他和三兩個學生出現在那裡,孟蓑才終於從腦海裡調閱出關於這個男人的記憶。
孟蓑本來以為,梁江雪住在他隔壁,那麼他們應該會有很多碰麵的機會。
但是開學之後他才發現,他倆的作息時間實在相去甚遠。
孟蓑的鬨鐘是六點二十的,每天早上洗漱出門的時候,梁江雪的屋子裡往往還聽不到什麼動靜。有時候,他甚至要懷疑隔壁到底有沒有住著人。
有一天,他睡過頭了,踩著臨近早讀的時間出門,這才聽到“啪嗒”一聲的門響,有人從西麵的臥室裡鑽出來,往洗手間走去。他甚至來不及回頭望一眼,就飛也似的奔下樓梯去了。
每天晚上他下晚自習的時候,隔壁屋子又是寂寂然的,什麼聲響也沒有。孟竹常年在外,家裡常常連樓道燈都是壞的。孟蓑覺得不在乎,反正這個家,他閉著眼睛都能走。
但開學第二天,他上完晚自習回來,發現黑漆漆的樓道裡,竟然亮著一盞幽暗的過道燈。
夏天是很悶熱的,因此梁江雪屋裡的陽台門,常常是向外大開著。
可是江南臨河的街道,蚊蟲又很多,因此,他的屋子又總是拉著一扇薄薄的墨綠色紗門。
不湊近了看,根本看不清裡麵是誰,更無從知曉他在做什麼。而若是湊近看……又很像那種有窺私欲的變態。
隻有一次,夜深人靜,孟蓑已經睡眼惺忪了。
無奈那晚的月色實在是太亮了,亮得他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忍無可忍之下,他走到陽台邊的窗戶上,想要拉上簾子把月光阻隔在外。
也正是這一刻,他忽然聽到很輕柔的音樂聲,從隔壁的屋子裡傳出來。
孟蓑聽過的歌曲很有限,更何況梁江雪聽的還是英文歌。
他在自己的陽台門口站了一會兒,發現他是在單曲循環。
好半天,他也隻能聽懂其中那一兩句反複吟唱的句子——“Country road,take me home,to the place,I belong……”
音樂聲沒有持續太久,屋裡的燈光隨著音樂熄滅。
接著是洗手間的衝水聲,關門聲。
那天,是中秋。
西門中學實行的是大小周,開學快小半個月,他們才終於迎來了一次周末雙休。
周六天陰沉沉的,孟蓑早早醒了就一直賴在床上。然後,他聽見隔壁開門的聲音,關門的聲音,接著是腳步聲——八點過一刻,梁江雪就已經出門去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孟蓑再去洗手間,發現梁江雪牙刷仍舊是乾的,方向也沒有變過。照理來說,周一他們都要去學校的。可是那天晚上他莫名怎麼都睡不著,天色已經蒙蒙亮了,才終於在半夢半醒之中,聽到隔壁有擰動門把手的聲音。
淩晨時分,他走進洗手間,發現玻璃上蒙著一層淡淡的水汽,屋子裡還是暖烘烘、霧蒙蒙的。
好清洌的香氣,孟蓑想。
然後他低頭去看梁江雪的沐浴露,瓶身是粉紅色的,上麵是囫圇的字母,看不明白,但有些像是女士的洗浴用品。
這之後,他和梁江雪仿佛又失聯了一般。
隻有每天浴室間裡氤氳的水汽殘影,洗手台上變換姿勢的牙刷,陽台上靠牆站著的白色板鞋以及……樓道裡那盞幽暗的小夜燈,提醒著他,梁江雪這個人,是真的存在的。
此刻,站在走廊上,看著梁江雪的背影,孟蓑忽然意識到:這麼久了,他竟然從來沒有問梁江雪教什麼,帶哪個班。
校園太大了,開學太忙了,同在一個校園,竟然沒有一個可以相遇的緣由。
西門中學每個年級都有各自的一幢樓,樓與樓之間,就用走廊連接著。但隻有二樓有一個寬闊的大露台,露台儘頭還有一個涼亭。涼亭兩側,東西側有樓梯可以直達底樓的走廊。
按照學校每層樓四個班級的排布方式,他又在二樓出現,那麼他大概率是在帶九到十二其中的一個班級。
而梁江雪所在的,又正是連接高一和高二年級的走廊。
孟蓑沒有在高二年級裡見過他,那麼……他是在帶高一?
也對,梁江雪看起來那麼年輕,也許正是剛從大學畢業,就來這裡教書了。如果他今年大學畢業的話……孟蓑不自覺地算起他的年齡來——今年大概……二十二三歲吧?
好年輕啊,他又一次感慨起來。
難怪孟竹對他說,梁江雪來的時候,看起來風塵仆仆的,有點落魄,像附近工地上的民工。所以他是兩手空空地來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把房子租在學校附近,就近上班。
可是不對啊。
孟蓑分明記得,梁江雪認識任老師,還在食堂聊起過他們班級,那麼他起碼去年就在這裡教書了。難道他去年教高一,今年還教高一嗎?這實在不合常理。
而且如果他之前是在自己年級教高一,他不可能不認識他。
難道……他是今年才從高三下來嗎?
那麼他少說在這裡教了三年書了。
如果這樣算的話,他今年就應該二十五六歲了……可是二十五六歲,又怎麼會那樣落魄地一個人提著行李箱出現在他們家門口呢?
如果梁江雪早就在這裡教書,那麼他起碼會有落腳的地方吧。
他的腦海裡又浮現出第一次凝視著梁江雪時那種奇怪的感覺——他們一定在哪裡見過,或者說,他一定在哪裡見過梁江雪。
到底可能在哪裡見過呢?
“你好同學,讓我過一下。”
孟蓑想得太出神,步子邁得很慢,身後抱著厚厚作業本的同學禮貌地提醒他避讓。
出了這道門,右轉,直走,就會經過那個露台。
於是他出門,一路跟著那個抱著作業的同學往前走。
右轉。
那個同學的身影已經走過那個露台了。
直走。
那個同學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走廊的儘頭了。
他的腳步很慢,不由自主地側頭看著梁江雪的背影。
梁江雪還是穿著一件白襯衫,可是衣角都很齊整地掖在褲腰裡。
他忽然發現,梁江雪一本正經地站著的時候,身姿原來是這樣板正的,完全不似那日他看到的那樣蜷曲和隨意。
幾個身高跟自己差不多的男生靠牆站著,穿著校服,額角還有傷,也許是打架了。他們才說了幾句話,梁江雪就揚聲起來,他依稀聽到幾句“幼稚”“失望”“無聊”之類的字眼。聲調又變低了,梁江雪扭過頭去,摸了摸額前散亂的頭發。
梁江雪發怒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呢?
他好奇得有些不理智了,甚至希望自己能正麵迎接梁江雪的怒氣,然後——然後一探究竟。
孟蓑的腳步放得很慢,有些期待地想知道梁江雪那張平和的笑臉上到底會出現什麼慍怒的表情。
不。
應該說,他甚至期待極了。
“你在看什麼啊,那麼出神?”
鐘浪跟在他身後,一隻手臂搭上他的肩膀。
“隨便看看。”孟蓑收回思緒反問道,“你怎麼在這兒?”
“方子罕剛去辦公室拿作業本,我想幫她抱一點兒,她死活不願意。”
原來剛才的同學是方子罕,他竟然都沒發現。
“你成天幫她抱作業本,明天上這個亡命露台的就是你倆你信不信?”
“什麼亡命露台,我那是團結同學互幫互助,哪像他們,”鐘浪瞥了一眼那幾個人,繼續放低音量:“他們一看就是又打架了。”
“又?”此時兩人已經走回自己年級的走廊了,“你認識那幾個人啊?”
“我上哪兒認識,那臉上掛著彩呢,不是打架還能是抱作業本嗑的啊?”
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踏著鈴聲說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