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蓑醒來的時候,世界是一片藍色的。
黑漆漆的夜,一道暗沉、濃鬱的靛藍,彌漫在白色的牆壁上。
他揉揉眼睛,半天才反應過來——是電視屏幕的顏色。
電扇還晃晃悠悠地工作著,吱吱呀呀的。
他整個人蜷縮在毯子邊上,臉上被席子壓出深深淺淺的印記。紅通通的。
“我操,又忘記關電視。”
他們總是這樣——不會用遙控器關DVD,隻會粗暴地按掉它的電源。
孟蓑家的電視反應很慢,當你按掉DVD的開關時,電視會陷入半分鐘的黑屏,就好像被關閉了一樣。好半天,才會在左上角跳出“沒有信號”四個字,接著陷入漫長的藍屏之中。
他不記得自己怎麼醒的,好像是聽到了什麼聲音。
鐘表的滴答聲,風扇的吱呀聲,路上的汽笛聲,晚夏的夜風聲,江水的流淌聲——
也或許……是彆的什麼聲音。
完全記不清了。
規律的聲音讓他恢複了一些時間意識,沒有溺死在清一色的藍裡。
孟蓑昂起脖子,眯起眼睛看了好半天桌上的鬨鐘,已經是晚上七點過了。也許是餓過頭了,此刻,竟然也沒有什麼饑餓的感覺。
他悉悉索索地爬起來,關掉電視機。
藍色消失了。
按亮日光燈的那一刻,眼睛感到了強烈的不適,於是他又“啪”地把它熄滅了。
晚夏的夜風很涼,孟蓑踢踏著拖鞋,走到走廊發呆,感受著撲麵而來的冰涼的水的氣息。
睡覺的時候,紗窗好像忘記關了。
今晚屋裡一定有很多蚊子,他想。
“小孟同學,你都不用寫作業的嗎?”
孟蓑轉頭去看聲音來源的時候,梁江雪已經從隔壁屋子裡走出來了。
屋裡滲出來的最後一道光,恰巧打在他的背上,形成一片晶瑩的光斑。隨著步伐的挪動,這光斑又打到了地板上,變成細若遊絲的一道亮光。
孟蓑眯起眼睛等待著——可是走廊燈並沒有亮起來。
月色不算很明朗,大概因為眼睛習慣了黑夜,梁江雪的輪廓竟然比平時還清晰。
他也穿著白色T恤,腳上是藍色的老式拖鞋。湊到他身邊的時候,孟蓑聞到一股淡淡的煙草氣息,然後十分本能地彆過頭去。
“剛叫你半天,也沒人應。睡著了?”
原來是你的聲音啊,孟蓑想。
“寫完了。”他隨口道。
“怎麼可能,一下午不是在外麵玩,就是在屋裡——睡覺。”
說到“睡覺”兩個字的時候,梁江雪明顯地停頓了一下。
“就是困了,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
“那個……”
梁江雪的語氣透露著為難。
“什麼?”
“那什麼,雖然我不是你爸爸……”
孟蓑笑起來:“你當然不是我爸爸。”
“我的意思是,雖然我也理解你們年輕人的生理需求,但還是建議你,注意身體。”
“啊?”
孟蓑突然想到了什麼,臉有點熱起來。
好在夜色夠黑,他也不是那種臉色變化明顯的人,梁江雪應該是察覺不出什麼來。一定是那兩個臭小子,趁他睡著的時候,又看了音像店買來的碟。
“你吃飯沒有?”
他正想著,聽到梁江雪生硬地轉換了話題。
孟蓑側目:“我發現梁老師這幾天很奇怪。”
“怎麼了?”
“越來越像我爸了。”
梁江雪無奈地笑笑,雙手交疊著攤開:“沒辦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你不用管他,彆耽誤你享受生活。”
“什麼享受生活?”梁江雪哂笑道,“高中老師怎麼可能有時間享受生活。”
孟蓑轉向梁江雪,饒有興味地挑眉道:“晚上啊。”
夜色很黑,卻很乾淨。
孟蓑看見梁江雪右手的幾根手指微微彎曲,緩慢地、無聲地,不自覺地擦過了木質的欄杆。
他用略帶自嘲的聲音:“我可沒你那麼好興致。”
孟蓑:“……”
“我不是說那個。”
孟蓑說完又覺得不太對,補充道,“而且我也沒……算了。”
算了,越解釋越奇怪。
況且,六子要是知道,他班主任在隔壁聽見他在屋裡和同學一起看黃片,這事兒還被梁江雪知道了,估計他這輩子都要在梁江雪麵前社會性死亡了。
“哦。”梁江雪又笑起來,但這次笑得很輕,沒再追問這個話題。
他腦袋已經垂了下來,頭發看起來有點長了,搭在了手背上。然後他的手指用力地摩挲了幾下,這次很顯然是有意識的。
“想抽煙?”
孟蓑想起他剛靠近時,身上撲麵而來的那股煙草味兒。
“戒了。”梁江雪說,“就是最近要開課,癮又上來了。”
“哦……開課啊,”孟蓑說,“有點想象不出來,你上課什麼樣子。”
“好奇嗎?”
“有一點。我就是沒法想象,你像楚楚那樣站在講台上,一本正經地講各類產業的區位因素的樣子。”
梁江雪聽完之後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側過身子麵朝著孟蓑:“老實說,我也沒法想象你坐在教室裡,一本正經聽課的樣子。”
孟蓑瞥眼打量了一下他:“要是你給我上課,我肯定會覺得很尷尬。”
“嗯?”梁江雪喊他,“嘿!”
他此時已經把身子完全側了過來,麵朝著孟蓑。
“啊?”
“禾城作為一個人口流入地,請簡述一下它的的優勢區位條件。”
孟蓑聽到他這突兀的一問,愣了愣,後知後覺地笑起來。半天,他笑容僵在臉上,說道:“我現在有點兒能想象了。”
梁江雪也隨之樂嗬了起來。然後,他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支筆來,在指尖上轉著玩兒。
孟蓑就這樣愣神地看著,看著筆在他指尖活潑、靈動地轉了起來。
他猛然想起丁程流之前跟他吐槽,因為在地理課上轉筆,最後被班主任懲罰寫了八百字檢討還倒了一個星期垃圾的事兒。當時他們三個人湊在一起,對六子的班主任好一通口誅筆伐,大罵他是個慘無人道的暴君。
此刻,孟蓑看著梁江雪嫻熟的轉筆手法,心中竊竊地發笑——恐怕自己念書的時候沒少轉筆。
“想什麼呢?”梁江雪問。
“哦……我在想——所以你是為什麼會來這兒?這兒有什麼地方吸引你嗎?”
“這兒?”
“禾城。”
“我算是半個禾城人吧……小時候在裡家蕩長大的。那是……很小的時候了。而且——”
梁江雪的語速慢慢吞吞的,手上轉筆的速率也有些凝滯,像是整個人被拉進了什麼回憶之中。
“嗯?”
像是費了好一番力氣,最終,梁江雪還是隻說了一句:“煙癮犯了,我去抽支煙。”
孟蓑沒動。他站在走廊上,看見樓下的大爺們,三三兩兩地搖著蒲扇、端著白色搪瓷杯聚攏來,熟門熟路地圍坐在湖邊大槐樹旁的石凳上。
不遠處,有人拉了一盞燈出來,懸在了大樹的一截枝叉上。
片刻,斑駁的樹影之中,昏黃的燈光亮起來,蟲螢時時撲閃。
陳諒叔和胡老伯端著一張古樸的象棋桌,穩穩當當地放在了光影之中。
一陣笑嚷聲之後,四下寂靜了下來。人們圍成一團,或靜默著,或談論一些瑣事。
孟蓑躺在走廊上的竹製躺椅上,百無聊賴地打開了手機。
除了一些垃圾短信之外,隻有鐘浪的一條信息:
“明早給我帶兩個雞蛋餅,另一個加兩個蛋不要蔥。”
孟蓑複道:“又給方子罕啊?”
然後他隨意劃拉了一下,發現收件箱裡還有一個陌生號碼給他發了信息,白色的信封標誌是合攏的,信息依然是未讀狀態。
時間是九月二十三日,晚上十二點三十八分。
內容隻有三個字:梁江雪。
孟蓑回想起來,那天晚上梁江雪徹夜未歸,然後第二天早上,他在雞蛋餅鋪遇到了梁江雪,他還跟自己借了樓梯間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