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霧多雨,水弱,幾根亭嵐的尖峰搖曳,淡雲重疊,空氣中濃密的水汽縈繞著不遠處的小船,泛起淡淡漣漪。
本是一片生機盎然,可蘇瑾唏心中難免多了些惆悵。
民國時期連年戰亂,父親從軍,自是知道府邸外的形勢有多嚴峻,斷不敢讓自己的兒女再出去拋頭露麵。
蘇瑾唏的幾位哥哥都已跟隨父親從軍或從政,父親親自看顧,也就不必擔心。
可家裡的小女兒還要每日去學堂念書,父親舍不得,也就給她休了假,請了位教書先生。
蘇瑾唏明白父親的苦心,可待在家中還是悶了些,身邊沒有了顧言之,還挺不習慣的。
蘇瑾唏望得正出神,並未聽見不遠處傳來的腳步聲。
宋鶴卿便率先出了聲:“小姐。”
蘇瑾唏想著便是那教書先生到了,可回眸間身後站著一位長身玉立的少年,身著長袍,背著書箱,麵上斯文俊秀,戴著一副金絲框的眼鏡,細長的鏈條微垂在耳邊,一身的書香氣。
蘇瑾唏眼眸亮了亮,暗自想,這位教書先生到不像學堂般的古板迂腐。
“先生好,我們到書房。”蘇瑾唏起身便在前領路。
通過後院的長廊便到了府邸的花園,儘是母親精心養育的花種,夏日便也散發出陣陣清香。
蘇瑾唏定了定,眼前這花卉看著新奇得很,樹態峭立,紅粉相間,似亭亭少女,異常嬌嫩。
“西府海棠。”宋鶴卿淡聲道。
文人墨客便是這幅模樣,見了罕見事物便不禁感慨,宋鶴卿常常從書籍上見文人讚賞其花,今日也是第一次見。
“曆代的傳統名花,花姿瀟灑,花中神仙。”
宋鶴卿的聲音清冷低沉,倒是好聽得很,蘇瑾唏也難得不反感。
“先生真是見多識廣。”蘇瑾唏出聲道。
“鄙人慚愧,隻是喜好讀書罷了,如有機會,倒想學學那瀟灑的劍仙,仗劍走天涯。”
蘇瑾唏不禁失笑,這小先生倒是有意思。
“不謀而合,如果有那麼一天,可否帶上我。”
宋鶴卿見身前的蘇瑾唏明眸皓齒,顧盼生輝,烏黑的頭發挽上了發髻,配上一株簡約的玉簪,說話時,上麵的流蘇便也跟著搖曳,眼眸下並無玩笑的意味。
“也好。”宋鶴卿眸光輕垂,倒也是彎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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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邸的書房平時留給父親辦公,近來軍中繁忙,書房也就空了下來。
書房裝橫古樸,大概是具是金絲楠木手工打製,陽光鋪灑下來,空氣中散發著似樟樹般的清香味。
桌麵擺著一張微黃的素絹,一枚端硯,筆筒間零星放著幾根毛筆,宋鶴卿端著一本《民國風度》正講得起興。
“王瑤先生是一位很有趣的人,曾有一件趣事惹得記者哭笑不得。”
“嗯?”蘇瑾唏從未覺得枯燥的文學史竟也這麼有趣。
“一件便是‘黑白顛倒’,王瑤先生勤奮好學,年紀輕輕就白了頭發,他常常感慨,這不該白的卻白了,而同時他又喜歡抽煙,牙齒熏成了黑色,這不該黑的,卻也黑了。”
宋鶴卿放下課本,神采奕奕:“兩者一黑一白,他又風趣的說道,這真是黑白顛倒了。”
蘇瑾唏不禁失笑:“看來文人墨客也不儘是古板呆愣之人。”
“那是當然。”
宋鶴卿麵上清冷,目若朗星,瞳如點漆,俊秀的一張臉帶著三分傲氣,可講起課來,便覺得熠熠生輝,聲線高揚清朗,倒算得上光風霽月的少年郎。
一下午的時光匆匆而逝,宋鶴卿提起書箱便想離開。
“先生,請留步。”
蘇瑾唏拾起桌上的眼鏡,雙手遞給宋鶴卿。
宋鶴卿回身失笑,真是昏了頭,竟不知落下了物件:“多謝小姐。”
宋鶴卿輕輕接過,多加小心卻還是碰到了指尖,涼涼的觸感,大概是風吹的。
蘇瑾唏眸光輕閃,臉頰輕微泛紅,猶豫再三還是開了口。
“近日上元佳節,先生可願在當日幫我淘來一件玉簪?”蘇瑾唏雙手搭在腹前,緊張的纏繞在一起。
“小生榮幸。”宋鶴卿不便逗留,這次便是真的離開了。
蘇瑾唏盯著那背影看了許久,覺雙腿發酸才回到寢房,隻覺心裡空落落的。
“小姐,顧少爺給您郵了一封信件。”丫鬟小風腳步匆匆趕來,險些絆倒。
“嗯。”蘇瑾唏本應該高興的,顧言之是她在學堂裡最為要好的朋友,青梅竹馬,長輩之間更是有軍政上的往來,兩人在幼年便定下來娃娃親,可今日心底還是覺得惆悵。
信件中顧言之寫到了外麵的戰亂局勢嚴峻,提醒蘇瑾唏多加小心,顧言之也休了學,並保證空閒日便來看看她。
蘇瑾唏讀到這心底開闊了不少,許久不見,自然還是想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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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本是陽光明媚,晴空萬裡,可偏偏在晌午過後,層疊的烏雲壓在頭頂,半響,便下起了瓢潑大雨。
豆大的雨珠滴落在青畔河,泛起陣陣漣漪,蘇瑾唏不禁擔憂起宋鶴卿,這樣惡劣的天氣,他還會來嗎?
蘇瑾唏身著淡青色旗袍,長發披落,眉間輕皺,手心裡的絲綢絹布被攥得滿是褶皺。
直到青畔河之上的橋對岸出現了一道身影,雨水太大了,竟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模糊了視線。
但蘇瑾唏還是立刻起身拿起油紙傘,衝進了滂沱大雨當中,顧不上臟汙的積水濺濕裙擺,踏上了橋對岸。
“先生!”
宋鶴卿額前的碎發早已淋濕,一身墨藍色色長袍也洇成了黑色,蘇瑾唏趕忙上前支起雨傘。
宋鶴卿雙眸茫然,雨水順著碎發流到眼睫,輕輕一眨便落進了眸間。
蘇瑾唏來得匆忙,便用那攥得褶皺的絹布擦了擦他的額角。
雨珠落在傘麵上的聲音漸小,蘇瑾唏慌忙垂下眼眸,將手垂在身側,想來這是逾矩了。
靜默半響,宋鶴卿接過雨傘輕輕偏向蘇瑾唏:“若小姐願意,可否陪小生在這附近走一走。”
“好。”蘇瑾唏的心臟失常的跳動著,傘下的空間還是太小了,似乎能聞到他手腕間淡淡的墨水香。
青畔河並沒有什麼可以觀賞的,可二人靜默無言就著雨聲,走了近半個時辰。
到了府邸門口,蘇瑾唏還覺得恍惚,時間怎麼會這樣快?
“雨停了。”宋鶴卿收起紙傘,身姿挺拔矗立在原地。
蘇瑾唏披散的長發竟絲毫未沾染到雨水,就連身上的水藍色紗衣也並被洇濕,她幾步上前與之並肩。
“本以為先生今日不會來了。”
宋鶴卿輕笑一聲,他也不知為何,身邊沒有紙傘,卻還是融入了雨中,大概是知道有人在等吧。
雨後晴天,漫天虹光,一對璧人,佳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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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先擦擦頭發。”蘇瑾唏回房找來了乾淨的毛巾。
“多謝。”
“先生不必客氣。”
蘇瑾唏披頭散發本不好見人,可這書房向來不進仆從,她自己也不便盤發,這可如何是好。
蘇瑾唏輕歎口氣,便試著將發簪纏繞頭發,可實在是手下沒輕沒重,心中焦急,一不小心便扯斷了幾縷青絲。
“嘶。”
宋鶴卿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後,安撫般拿過發簪,用手指梳了幾下淩亂的發絲,幾下纏繞便穩穩地盤了上去。
“彆生氣。”宋鶴卿淡聲開口。
“沒有。”
蘇瑾唏隻覺得青絲發燙,可宋鶴卿的指尖卻是冰涼的,大概是還沒緩過雨後的濕涼,渾身散發著清香的氣息。
“先生竟還會盤發?”蘇瑾唏不免難過,難不成是家中早有妻妾?
“家中還有位妹妹,順手學習了一下,不過,今日也是第一次。”
宋鶴卿聲線清冷,語氣淡淡,可蘇瑾唏卻聽出了言外之意,她是第一位為其親手盤發的姑娘。
“瑾唏。”窗邊站著的正是顧言之。
蘇瑾唏自然高興,起身迎接:“快進來。”
顧言之尚且穿著襯衫長褲,學堂裡統一的服裝,想來是來得匆忙。
“瑾唏,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和你見上一麵。”顧言之出來一次不容易,光是過他爸那關便算是難了。
“你可彆說笑了。”蘇瑾唏笑了笑,便讓他先坐下。
隻是一旁的宋鶴卿雙眸下的鬆動轉而消失,變得冰冷又難以捉摸。
“這位便是你常說的先生吧。”顧言之並未落座,而是向宋鶴卿行了禮。
“瞧我這腦袋,竟忘了給你介紹,這位便是我的先生,名為宋鶴卿。”蘇瑾唏麵上歡喜道。
“先生通博古今,學識淵博,就連我都聽得津津有味。”蘇瑾唏有些幼稚的炫耀道。
“那倒是好了,我便蹭來一節課聽聽。”
“先生?”蘇瑾唏征求的問道。
“嗯?”宋鶴卿走神了,隨後才意識到的回了句,“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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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言之不可久待,半節課的時間便離開了,可蘇瑾唏見宋鶴卿狀態不對,神色恍惚,麵色看著也蒼白。
“先生若是哪裡不舒服,今日的課便上到這吧。”
“沒關係。”宋鶴卿聲音有點啞,應該是偶感風寒。
送走了兩位,蘇瑾唏便又覺得這諾大的府邸空闊寂寥,但想起一周後的上元節,心中滿是期待。
可接連一周的時間裡,都沒再見過宋鶴卿,蘇瑾唏問過父親,說是生了病實在起不來身,可明天上元節會相見嗎?
夜裡便忽然下起了大雨,電閃雷鳴,弄得蘇瑾唏心神不寧,久久不能入睡,硬生生熬到了天明,乾脆起身洗漱。
今日挑了一件純白色的紗裙,頭發盤起,小風問:“小姐,今日想戴哪個發飾?”
蘇瑾唏思酌片刻:“今天便不戴了。”
正逢戰後初捷,黎民百姓便都歡喜了起來,紛紛出門慶賀勝利,這太清街上的店鋪也扯著嗓子攬著客人。
蘇瑾唏繞城一周,都不見那身影,說不失望是假的。
蘇瑾唏站在高橋之上,忽然見街上人群腳步慌亂,神色緊張,她的心臟像是被沉沉的壓住了,難不成發生了什麼?
轉瞬之間,繁華熱鬨的街道便隨機發生了轟炸,眼見著鮮血染紅了雙眸,耳邊儘是爆炸後的轟鳴聲,孩童啼哭,婦人嗚咽,無數人的房屋被燒毀,陣陣黑煙令蘇瑾唏呼吸困難。
這是她第一次直麵戰爭,滿目瘡痍,遍地哀嚎,竟讓她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