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多了,天色仍很亮。好在溫度降了下來,遠方吹來的風裹挾著涼氣,拂去勞累一天的人們身上的燥熱。A縣毗鄰城市,盛夏的這個鐘點正是人愈發多起來的時候。
少年起身,穿過略顯昏暗的廊道,掃了眼客廳牆上掛著的老式吊鐘。
“阿叔,一聽冰麥茶……”前堂傳出客人的聲音。他折回去,在對方詫異的眼神中從一側的冰櫃中取出飲料,沒什麼情緒道:“200日元,感謝惠顧。”
客人多看了他一眼,付完錢就離開了,咕噥的聲音卻被晚風捎來,“是他那個孫子吧,影山什麼來著?”
影山飛雄。
一直住在城市裡的他被父母送到爺爺久居的鄉下,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唯獨沒對爺爺講起,老人家也不過問,隻將雜貨鋪的鑰匙丟給孫兒,樂得自己清閒。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縣城的日光一天比一天長,日子一天比一天慢,不知覺卻也晃了十來天。視線裡閃出一條左搖右晃的尾巴,影山飛雄回過神,俯身看到玻璃櫃外的小土狗。
模樣算不上乾淨,但小小的一顆腦袋藏在毛乎乎的身體裡,短尾搖得很起勁。
它正用兩隻短短的前爪撲櫃門,一個昂頭與影山飛雄四目相視,“嗚——汪!汪汪!”小家夥瞬時間變了副麵孔,齜出乳牙,拱起身體,努力擺出凶惡的模樣。
影山飛雄:“……”
他一直不怎麼被小動物待見來著。少年沉默幾秒,從玻璃櫃裡掏出一根火腿腸,揭開外袋送向前。小狗的耳朵支棱起來,但仍是防備的姿態。
僵持不下三秒,它上前咬住腸肉,撅著尾巴使勁奪走戰利品,臨走前還又吠了少年一聲。
“哈哈哈哈哈……”窘迫的神情撞進另一人眼裡,後者笑得恣意。
影山飛雄愣了一下,循著聲源望去,笑他的人一頭橘發,被晚風吹開了,露出的眉眼輪廓像小孩兒,人也是又瘦又小的。他笑得過分誇張,渾身抖得厲害。
在這樣的關注下,影山飛雄終於蹙起眉,警告地叫了聲。
這聲兒比他自己料想的氣壓還低,對方也才反應過來,慢吞吞的停住笑,“不是,我、我沒那個意思,”日向翔陽瞅著人愈發陰沉的臉,後退了半步,鞠躬道歉的動作行雲流水,“……對不起!”
影山飛雄也不是這個意思。
他隻是想說,他們應該認識。
縣城的道路兩邊,多是二三層的小平房,底下做廳或門麵鋪,上麵做臥房。影山和日向家在街上對門,做了十幾年的鄰居,房子的格局又大差不差,因而影山飛雄的窗戶正對著的,正是日向翔陽的房間。日向翔陽隻在晚上拉窗簾,白天任由陽光照得清清楚楚。影山飛雄不一樣,他的房間背光,窗簾常年是拉起的,偶爾也隻在深夜拉開。
夜晚的村莊沒有燈光,唯一的光源就是天上的月亮。影山飛雄喜歡夜空、星星和月亮。星星點點遠近不一的光,看花眼的刹那,就像一片浩瀚的、波光粼粼的、正在發光的海。
陰天是看不到“海”的日子,漆黑的夜裡,隻有他和日向翔陽房間亮著燈。日向翔陽的房間裡不僅有光,還有許多豐富的聲音,他自己的,妹妹日向夏的,爸爸媽媽的,朋友的……
他在城市裡長大,日向翔陽在鄉下成長。這兒不是他的家。但好在,他在哪兒都沒有朋友。
日向翔陽什麼都有。
就像現在。
“翔陽,你向誰道歉呢?”橘色腦袋被人一巴掌拍下去,留寸頭的少年挑了挑眉,毫不示弱的與影山飛雄對視,“喂喂——說你呢,這家夥!”田中龍之介活動活動肩膀,威脅道。
日向翔陽推推人的胳膊,小聲道:“阿龍哥,彆這樣。”
“彆和你龍哥這樣那樣的,”寸頭少年壓著聲道,他眯起眼從上到下將影山飛雄打量番,目光定在人的手上,“還有你小子,真想打架?”
影山飛雄這才意識到自己是雙手握拳的姿態,他鬆開手指,低頭收拾桌上的零錢,然後聽著人極不滿意的咂嘴聲,還有日向翔陽沒完沒了的“阿龍哥”、“算了”。
他看著自己的手掌出神,再抬頭時,兩人已經走遠。
那天晚上,影山飛雄久違的做了一個夢。夢裡照應現實,又長又遠,斑駁的光點,暖黃色的牆,橘頭發的少年站在牆邊,姿勢熟稔地抖出兩根煙,一支含在嘴裡,一支遞給自己。他拒絕了。於是火光一亮,那人朝他吐了一口煙圈,又向他招了招手,咬住煙蒂的嘴唇吐字模糊。
……
影山飛雄從夢中驚醒的時候,窗簾外的世界是一片稠密的雨幕。這場淅淅瀝瀝的雨,直落了三天,也像少年心底的秘事,終有放晴的一日。
“飛雄,有客人來啦!”影山一與倚在搖椅上,朝客廳的方向招呼道,那聲音大到用震耳欲聾形容都不過分,他卻不自覺,反倒向人笑笑,“不急,他就來了。”
話音未落,長廊就傳來動靜,“爺爺你不就在……”
影山飛雄看見來人,一口氣噎在喉嚨裡,走到櫃台邊才又道,“要什麼?”
日向翔陽低頭,捏了捏掌心的小手,“小、小夏,想吃什麼?”
日向夏仰頭看了看影山飛雄,又歪過腦袋盯著親哥,“哥哥,你結巴什麼?媽媽說不能這樣,會被取笑的。”小孩兒處在說話一板一眼的時期,一糾正起來就沒完。
為了不耽誤時間,日向翔陽蹲下身,低聲說了通什麼。許是麵對妹妹的緣故,音調比平常放低了許多,聽起來格外溫柔。
“那好吧,就原諒你了。”日向夏小聲道,又仰起頭,一字一句的對影山飛雄說,“哥哥,我要菠蘿味冰糕,要很冰很冰的那種。”後半句與其說是說話,倒更像是咕噥。
影山飛雄點了下頭,回身去找。
“哥哥,這個哥哥好凶……”日向夏的嘴巴被捂住了。
他轉過身的時候,日向翔陽還在對著妹妹搖頭,接過冰糕的動作也不很自然。好在影山飛雄隻麵無表情道,“一百日元。”
日向翔陽這邊錢還沒掏出來,日向夏就已經在與包裝袋殊死搏鬥了,她呸了嘴裡的塑料邊,很乾脆的求助他人,“哥哥,你幫我。”
大大的眼睛,撲閃撲閃地盯著影山飛雄,擰眉的模樣很糾結。
影山飛雄愣了神,但還是幫人撕開了遞過去。然後就聽見日向翔陽倒抽氣的聲音,“小夏!”
日向夏扭頭不爽道:“哥哥不許大聲說話。”
她接過冰糕,小小的舔了一口,隨後眼睛彎成一道弧,笑得又乖又精怪,“果然很冰,謝謝哥哥。”這話是朝著影山飛雄說的,她也不執著於回應,很快就拉著親哥走開了。
影山飛雄也往回廊裡走,爺爺卻開口了,“翔陽和小夏都是好孩子。”
影山飛雄:“嗯。”
影山一與:“還認得翔陽嗎?小時候一起玩過。”
“記不清了。”他誠實道。
“噢,好吧。”老人慢慢道,像是陷入回憶,有好幾十秒都沒再開口。就在影山飛雄要離開的時候,漫不經心又冒了一句,“小夏剛才說你什麼了?”
影山飛雄張了張嘴。
“嗯?啊……我知道了。”影山一與點了點頭,在搖椅上翻了個麵歪著,“你去玩吧,有事兒叫你。”
影山飛雄的腳卻牢固得粘在了地上。
剛才他沒出聲兒,隻擺了嘴型。
翻蓋手機被開開合合數次,屏幕裡的字句也從長刪到短,最後變成一片空白。影山飛雄懊惱的擰起眉心,垂眸的時候才注意到腳邊的陰影。
他站起身,瞬間比麵前的人高出一多半個頭,“要什麼?”
日向翔陽搖了搖頭,柔軟的頭發隨著動作晃,像撥浪鼓,“不買東西。”
影山飛雄“噢”了聲。
日向翔陽問他:“你在有事兒嗎?”
影山飛雄:“沒有。”
得到了回答,日向翔陽卻沉默了。他麵前黑發的人,眉頭很淺地蹙著,眼底的不耐和困惑明明白白的暴露在外,讓他有點兒怕。但他最後還是輕輕舒了口氣,謹慎道:“我就是……想和你聊聊。”
看神情,影山飛雄沒懂。日向翔陽又繼續說,“我們之間可能有一點兒?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