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萱釀盯著燭光的火焰,昏黃的光線猶如這渺茫的希望,需要多少蠟燭,黑夜的每一處才會被點亮?
大概是個漫長的過程,需要無數忠貞良官前赴後繼,需要無數正義者不懼辛苦的臥薪嘗膽,終有一天,會迎來這盛世光輝。
轉眼已入春,嫩柳吐新芽,她去了之前那家糖栗子小攤,來赴約。旁邊鄰居告訴她:“秋末時孫女經人介紹南下靈台賺錢要給她爺爺治眼睛,隻是這喬老頭去年冬天就走了,臨走那一會還時常念叨她孫女,唉,隻是那孩子如今也沒回來。你說養著女娃娃有何用?”
鄰居一陣歎息,當個閒話來講,卻在穆萱釀心裡落下了冰涼。
子欲養而親不待。
她也不是一樣麼。
約定終沒能兌現。
“姑娘留步。”隔壁鄰居叫住了她。
穆萱釀轉過頭。
鄰居眼中閃過一瞬光,拍手不住感歎,“像,太像了。”
穆萱釀疑惑道:“什麼像?”
“姑娘跟我來。”鄰居掀開自個店鋪簾子,抬起櫃台桌角,從裡麵抽出一疊萱紙,將其展開在櫃台,隻見是一個女子的畫像。
“這是……”她問。
鄰居不好意思道:“隔壁沒人住,店主要騰房,我見這紙不錯,便拿了些。回來一看,紙上畫了個姑娘,我怕人說我這老頭的閒話,索性就拿來墊桌角了。”
穆萱釀走上前,黃衣蝶舞步,執劍矗湖圖,畫上的人正是自己。
眉眼簡直一模一樣。
每一張圖後,都有一行小字: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她突然拿了一張萱紙,拚儘全身力氣跑向北鎮撫司。
她等不及了,她想見他,立刻馬上,問問這畫這詩什麼意思。
他不是不記得她了嗎,怎麼還有以前的記憶碎片。他不是有愛人了嗎,為什麼將心底的愛戀寫出來。
去了被抓都無所謂了,她隻想要真相。
一個可以讓她信服的真相。
下雨了,毫無征兆的雪。
綿綿絮絮,堆積在地麵,化成點點積水。
北鎮撫司很遠,如同他們相愛這條路,很長,拚儘全力,卻很難到達終點。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岑祈一直在等我,對嗎?
那為什麼不來見我。
她抬頭看著天上的雲散月明,什麼時候他們可以守得雲開見月明呢?
北鎮撫司戒備森嚴,守衛神色肅穆,她站在遠處,腳步突然停了。
如今這般光景,她該如何開口,以何種身份去問他,已經失去了資格吧。
他們不是從前的穆萱釀,岑祈,而是如今的沈夫人,雲校尉。
她回了陸府,陸大人一臉凝重的看著穆萱釀,言儘在喉,卻不知從何講起。
陸夫人率先打破沉寂,推出一個匣子,拍拍她的左肩:“萱釀做好心裡準備。”
穆萱釀心底生出不祥預感。
她打開匣子,紅木色的,裡麵放了一把木梳、一筆撫恤金、一封信。
“這是什麼?”她聲音很輕很輕。
陸大人感傷道:“是寄北兄弟行軍前,囑托戚將軍,若他戰死,把這匣子務必交到你手裡。”
穆萱釀哽咽了,“他真的走了麼?”
那個風流不羈,不言苟笑,死皮賴臉的嘴碎少爺,真的不在了麼?
她問著自己。
陸大人鐵血男兒,也忍不住眼淚,“左側第四根肋骨被倭寇用亂劍戳穿成了碎骨,戰中身體被炸毀了好幾處窟窿,生命垂危之際,全身動不了,他用牙齒死死咬死了一位外賊。最後,死無全屍。”
她聽了悲痛,眼淚一滴一滴砸在木匣上,經商翹楚,富貴公子,顯赫家室,愛國赤子,有一天會死無全屍。
在自己的國土上,卻無法生還。
何其可笑。
陸夫人寬慰她:“逝者已矣,活的人總要向前看。”
她沉默著,忽然憤恨道:“倭寇必絕,嚴家必滅。”
緊緊八字,若傳出去,定是一場腥風血雨。後果她知道,可她真的無法控製自己的怒火。
陸夫人看了看門口的丫鬟侍衛,轉身道:“天色不早了,大家都累了吧,萱釀你也回去歇息歇息。”
人見散。
夜半,穆萱釀聽到敲門聲。
“萱釀,是我。”
她開了門,:“夫人,你…”
陸夫人走進門,縮進被窩裡,搓搓手:“外麵可真冷。”
穆萱釀拿了一個暖手爐,遞給陸夫人:“夫人,你還懷著身孕,夜深霜寒,當是照顧自己。”
陸夫人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怕你睡不著,我來陪陪你。”
“背井離鄉,家破人亡,故人慘死。任何一件事,都睡不著,或許是不敢睡吧。”她無關痛癢的講述著,隻好像是彆人的故事。
她笑說:“夫人,你記不記得我之前說的四封信。”
那是她閒聊時,談起的事。
故事隻說了一半,最後由無儘的沉默代替。
“當然。”陸夫人回想起,笑了笑:“人總有好奇心,總想知道,彆人的信裡都寫了些什麼。”
“四封信,兩封是我爹娘的,一封是我妹妹的,還有一封是沈寄北的。”她說。
“我今天把它翻出來,拆開,才發現是一張白紙。”她一瞬眼淚在眼眶打轉。
從來沒想到,他會留一張白紙,沒有任何心願,沒有任何囑咐,讓她的恩都沒辦法還。
她欠的他太多了。
陸夫人摸著她的手,問:“匣子的信,你看了嗎?”
穆萱釀搖搖頭:“不敢了。”
陸夫人彆開她耳邊的發:“還是要化解心結,找時間看看吧。”
她輕輕點了點頭。
那是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
她坐在藤椅上,鼓起勇氣拆開匣子那封信。
信不長,字跡歪扭,確是好看的。
XXX
家妻:
原諒我用如此字句來稱呼你,在我心裡,穆萱釀永遠是沈寄北的妻。最後一次這樣叫你,希望你不會生我的氣。或許你收到這封信時,我可能早已步入九泉。
右手臂斷了,左手的字有點醜,將就看吧。你走後,沈府沒了人氣,我隨戚將軍南下抗擊倭寇去了,打了四十九場勝仗,本來想揚眉吐氣一番,回去給你吹噓,沒想到折在了第五十場。病了一場,怕自己撐不住,給你寫了些話,若惹你煩心了,就燒了吧。
人之將死,回顧過往一生,竟發現還有很多遺憾未來及實現。
兒時見你,便喜歡上你了。你的勇敢,你的張揚,你的執著,你的古靈精怪,你的傲骨,你的善良,都讓我心動不已。
當我知道你離家出走了三天,我便隨你住在同一間客棧,遠遠保護著你。看到你餓的不行,買了包糖栗子本打算送給你,沒想到,那岑祈在你附近丟了包栗子,你撿走了,我呆在原地停了許久。
原來有人也在暗中一直愛著你。
我突然有了危機感,努力吸引你的注意,可後來的每件事,我都比他晚一步。
人生大概出場順序大概很重要,很多時候我在想,如果我先這樣做,你會不會先愛上我。
也許,沒也許吧。
錯過是很大的悲哀,萱釀和岑祈你們勇敢的在一起吧。我們成親那天,他在街角遠遠的看著你。我故意闖進花轎,是想讓他吃醋,請原諒我的年少輕狂。
我知道穆老爺找過他,以為牽扯生死之事,他會掙紮一番。卻沒想到,一提到你,他便做任何事無怨無悔。
他不知道自己服用的是假死藥,以為是真的毒藥,一飲而儘。木架上口齒潰瘍和咬舌而死症狀差不多。
為了你,他殺掉了薑府少爺,假死可讓他脫身逃避薑家追殺,本以為他會流浪天涯,不曾想,他怕你還會受到報複,去了嚴府,成為臥底,晉升為校尉。
我沈寄北從沒佩服過任何人,如今我真的很佩服一個人,岑祈。
你們一定要好好的在一起,不要在錯過了。
萱釀,他真的很愛你。
永遠不見。
沈君。
相識的第兩千一百九十天留。
XXX
她放下信紙,天已黑了,寂靜一片。
走到桃花園林,舒散心情。
“萱釀。”
她聽到聲音,轉身。
看到他身著一襲黑色衣袍,微風拂過他發梢,借著月光,看清他的俊美的臉龐,眸光情緒流轉,對上他的視線。
一時間,忘了言語。
“岑祈。”她試問著。
害怕答案如當初一樣,隻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岑祈薄唇微動,一把拉住穆萱釀,讓她跌入自己的懷抱,緊緊抱著。
他說:“離彆太苦,想過放開你,可太難了。”
她淚水絕堤:“那就永遠彆放開。”
“好。”力度越來越重。
桃花開了,這春風十裡,滿是花香。
他折了一支桃色,彆她發間,亦如年少那般。
春光不老,至死不渝。
槐序夏鳴。
這一年的陸府迎來了兩件大喜事。
陸家得一小少爺乳名言淵,府邸故友度過萬難終於喜得姻緣。
這天夜裡。
他接過她的蓋頭,吻上她的唇,一件件剝離她的華服,□□肌膚緊緊相貼。
他於她耳畔低聲耳語,吻上她初經人事因痛留下的淚痕,每一次深入,仿佛到達她心底。
她感受到他的熱情,好似把她鑲嵌於他的骨血裡。
酥麻,顫抖,耳邊傳來低沉的喘息,身體仿佛融在一起。
絢麗的煙花仿佛在眼前綻放,共享這歡樂天堂。
是所有年少春心萌動,是無數深夜的蝕骨思念,是等待後的地久天長。
她將自己完完整整的給了他。
這一夜,無限旖旎。
時光荏苒,浮華萬千,轉眼間,穆萱釀的肚子大起來。
陸夫人看著她的肚子問:“起好名字了嗎?”
穆萱釀點了點頭:“曾有個老先生給我算過卦,福乃恩澤也,實映弄璋之喜。就叫岑福吧。”
陸夫人細心照料她的起居,十月懷胎,期間她不吐,不嘔,不難受。
連大夫都誇肚子的孩子懂事。
穆萱釀笑了笑說:“可能隨他爹一樣呆。”
沒想到,一語成讖。
五年後,陸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岑福字都不識幾個,隻愛上了他爹手裡的那把繡春刀。
這可愁壞了穆萱釀,限定他玩刀的時間,沒想到他還趴著一動不動。嚇得她以為兒子病了,找了大夫,大夫直言沒事,隻道可能是心病。
之後穆萱釀和岑祈商量,讓兒子選自己喜歡的,後來岑福就放飛自我了。
一天,陸繹在門口的石獅子旁練劍,一個小女孩從不遠處的桃樹下探出腦袋,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甜甜感慨道:“哇塞,哥哥真厲害。”
陸繹聽覺聲響,轉過身來:“你是誰?怎麼會在我家門口。”
“我叫夏小小,不是我要來的,隻是我救了個老頭,那老頭帶我來的。說以什麼才質教什麼箜篌,大人之間的事,好麻煩。”
陸繹的五官還沒長開,但那冷眸一掃,頗有威懾力:“謊話都不會說。”
他看了眼身著碧色衣衫的女孩,“就你這小身板,救人,騙鬼吧。”
“你這人狗眼看人低,還是你對小孩子有偏見。”夏小小一跺腳。
是的,她生氣了,這位哥哥劍練的不錯,但嘴好損。n
她從小到大,還沒受到這樣氣。
“不和你玩了。”她跑向府裡,頭也不回。
陸繹哼了一聲,“小姐脾氣,誰以後娶了你,誰倒黴。”
穆老百般周轉,來到京城,正在和陸夫人探討箜篌絕學。見夏小小哭著跑進大廳,忙問:“夏丫頭,怎麼了?”
夏小小哭的一抽一抽,咧嘴哭:“穆老頭,我們走吧,這裡不歡迎我們。”
“這是…”陸夫人看著眼前軟糯糯的丫頭,心生喜愛,問道。
穆老揉著夏小小的頭,眼裡慈祥,“夏然孫女,我的恩人,夏小小。”
穆萱釀剛走進來,拿茶的手一抖:“叔,你被人盯上了?”
“小嘍囉,不礙事。幸虧有夏丫頭在。”穆老笑著刮了刮夏小小的鼻子,惹得她甜甜的一聲笑。
穆萱釀擔憂道:“往後叔可得小心了。”
穆老沉重點了點頭。
嚴黨暗中追殺穆家,他中途被箭射傷,要不是陰差陽錯遇到夏丫頭,替他解了毒,估計這會命早都沒了。
陸夫人本身就喜歡女兒,看著夏小小越看越喜歡,她問:“小小,你穆爺爺這幾天會留在陸府幾日,你願不願意陪他啊?”
夏小小眨著水靈靈的大眼睛,她嘟嘴道:“可是,我不喜歡門口那個壞家夥。”
陸夫人失落情緒一閃而過。
“不過,我喜歡挑戰。”夏小小叉腰,胸有成竹道:“越冷漠的人,我偏要讓他對我獻殷勤。”
陸夫人喜逐顏開,向她保證道:“陸繹那小子哪裡惹你生氣,我替你教訓他可好?”
夏小小點點頭,她鼓起圓圓的腮幫子:“那…好吧。夫人說話算話哦。”
陸夫人笑了笑:“一定。”
“那我和穆老頭看房間去了哦。”她轉身一蹦一跳,頭上兩個羊鬢角,搖搖晃晃,可可愛愛。
穆萱釀走到陸夫人身旁,看著兩人離開的背影,感慨道:“夏家最近備受嚴家打壓,夫人此舉是保護這孩子。”
陸夫人笑而不語,許久之後道了一句:“為何不是提前預定兒媳婦?”
兩人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