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顧處陌在雁落郊外辟了處新宅,此行為不過在一念之間敲定,而去這處尚未築完的新宅遊玩一番,也不過是一念之間。
她褪下了象征江州之主的掐金絲翻蓮紋紫蟒袍,稱著春日晴暖換上了藕合色單衣,揮退了隨從,自己由角門踱出,出三旗門,過東午門。她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步行著,身姿挺拔如鬆,頭卻低著,像是在沉思。
彼時柳條新抽,江州大大小小的水道沉寂了一冬,如今解了冰皮,紛紛不甘寂寞的響動。街道兩旁泛著光澤的黑膏土,嫩汁欲淌的青草地都十分喜人。兩旁甚至有行人不顧禮數的大聲討論著新衣的美麗,身邊的馬匹和應似的噴著響鼻,盛世之下皆是沉浸在對春遊的美好期冀裡,這期冀也毫不掩飾地掛在臉上嘴上。
春風拂來,多了溫存的意味,空氣裡都是萬物蓬勃的馨香。風卷起顧處陌簡單綁起的發,使它們在她臉上胡亂塗抹著,她也不伸手去整,聽著看著周圍,卻平白顯得漠然。
顧處陌步速很快,氣息卻不亂,看得出是會武之人。她停下的時候,身邊淨是搬運土石的工人,宅裡的管家殷勤地給她遞來熱毛巾和茶水,她衝她溫和地笑著,沒有伸手的打算。
喧嘩無比、塵土飛揚,有什麼好看的,她問自己,果然一時興起,不過磨得自己滿身灰塵。
她告知管家不必相隨,沉吟片刻,不願這樣回去,便往後山走去了。
後山在植樹,桃樹因缺了幾日水,現在又剛剛入土,在春日露出萎靡的樣子,她看了不喜,拔步便走。
慢慢到了山腰,風也大了些,她的衣服抖出聲響。
上麵有說話聲,那是山腰上一塊較平的地,放著一個現在冒著汩汩熱氣的大壺和一些粗陋的木杯。她們幾人聚在一起,應是招來植樹的短工。
她向她們笑笑以示招呼,一言不發地預備繞過這裡往山頂走。
背後壓低了聲音在說著什麼,可惜不論顧處陌想不想,都一字不落地聽在了耳裡。
“這人怎麼往山上跑。”
“挺有來頭的樣子,樣貌也是一等一的好。”
“信不信我敢和她搭話?”
“你要被辭了哈哈!”
“你們不信?那說定了我回來你們認我做老大。”
“滾去吧!還想著這茬?要說足十句!”
“看好了。”
顧處陌已在十數米遠,果然她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保持著原先那樣的步調,顧處陌心裡哭笑不得,還真沒有人曾拿她取過熱鬨。
那人越到她前麵去,自發綻開了極大的笑臉,一口白牙儘數袒露,這位姐姐,你隻穿這單薄一件,到這山上來久了會受涼啊,還請不要嫌棄,喝杯熱水暖暖身吧。
顧處陌真的吃驚了一下,她打量了這個灰色細衫的男子,不明他為何扮作女子。第一想法是那些欲行交結的人使的新花樣,這樣目光不由得有些鋒利。
他極憨地撓了撓頭,屬於少年人的燦爛笑容一點沒退卻,少飲一口吧,這熱氣看著就暖人心啊。
顧處陌麵上浮起興味來,伸手接過那木杯,幾乎立時就感到手上沾上了細細的粉末,她小飲一口,又遞還他,多謝。
那群人沒了聲響,皆是認認真真聽著,隻餘風聲的嘯響在山腰起伏。
我叫林南石,雙木林,大雁南飛的南,雙生石的石。
這介紹不像一個粗人所有,顧處陌隻“嗯”一聲算作回應。
“誒,今日初春好天,,城裡想必熱鬨得很吧。”他以渴切的目光看她。
“眾人都攜親帶友地出門春遊一番,是很熱鬨。”
“姐姐也是來春遊的麼?為何選擇到山上來?”
“山下熱鬨,聚眾聯歡,襯我一人反不自在。”
“小妹在這兒做工,這山挺是熟悉,那邊有一片紅寥,很美呢!”
“那我便向那處去,不打擾諸位休憩了。”顧處陌舉步要走。
林南石又迎上來,“那紅寥有刺的,若采摘可要小心!”
“省得。”已是看也不看。
後麵有一陣噓笑,顧處陌隻繞出了眾人視線便由另一側下山了。
春景,沒留住她,什麼也沒留住她。
隻是,她想留的,也沒有留住。
貳
顧處陌於躺椅上驚醒過來,看著周圍藤架青碧,前麵案上還剩著仆人備下的瓜果,這才迷迷噔噔察覺到春衫上有淋漓的汗跡。
她已經很久沒有夢到扶疏園了,旁人隻道園內清寂,然而那是她們幼時心心徘徊的地方,低矮灌木和無名野花的美麗,在彆處不曾體會到。
戎馬十年,拚得殿前歡顏,如今與那人一江相隔,往事斷的乾乾淨淨。
食客說,這已是前朝不見的恩典。
她們不知道,她顧處陌為她打江山,不過是因著幼時的那點溫暖,她所求,也不過她近前一席之地。
江州豐美無比,卻涼儘了她溫熱的心腸。
不是多少深情之人,有了落足之所,慢慢沉澱那大起大落,她以為前塵遠去了。
不是多少難以忘懷之事,如今也確實過得不錯。
然而不過春困一睡,怎就又鮮明起這許多事來?
她唯有苦笑。
起身整整衣衫,顧處陌打算先去洗浴,庭院外卻響起喧嘩之聲。
她皺了皺眉,離了深宅大院,竟就有這種鄉野粗啞。
她喝了口茶清了清嗓,那邊聲音忽然高了起來。
顧處陌沉著步伐走了過去,正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平日隱藏的威壓便散出些許,神色陰沉。
眾人隻見一位不悅的黑衣女子走了過來。
管家不知她是王爺,隻道小主,“對不住啊,正要叫她們離遠些,打擾了您休息?”
她還未答話,人群裡傳出一個爽朗的女聲,“是您哪,對不住我們打攪您了,不過有這麼個事兒,我姐妹植樹時順便運水給它們澆下了,中途摔傷了腿,挺嚴重的,我們就想能不能因著工傷多給些銀錢看病買藥。”顧處陌瞄過一眼,正是林南石,他聲音倒變得挺像的。
管家接過話頭,“你還敢說,這普天之下還沒有見過趕工摔傷要雇家掏錢治病的,鄉野小兒不知多些質樸,成心敲詐!”管家做勢要扶顧處陌,“您好好歇著,這群人我立刻趕走。”
林南石語氣帶怒,眉毛蹙飛得老高,“您做事不厚道還要反說我們不質樸!隻是來商量一下能否容情卻不見這樣不存體恤的!”
管家厲聲斥道,“還不速速退下,少做糾纏!”
這管家是顧處陌一手在雁落鎮集市雇下的,如今看來卻是錯做打算,她低聲厲斥,“有話好說做什麼趕人?難道我顧府就由得你這樣敗壞家風!”
管家喏喏退後。
林南石看樣子好轉,換了一副態度,“小姐,我們是山那邊村裡的人,平素清苦,實在是銀錢不足才想看看能不能容您體諒一二。”
此時日頭正盛,她心緒紊亂竟覺有昏暈之感,“她們植樹花了多少時日?”
“半月。”
顧處陌道,“一山桃樹僅用半月,又是因澆水受的傷,況且雇人以天數計錢,可見她們是用了心的,就用你不質樸三字來糟蹋?難道我沒給足你例銀,使你這樣緊嗇?”
管家心道小主這是在樹得好名聲,暗道自己糊塗,連聲應是。
“好好處理,莫要薄待了她們。”這樣說完以後身體真是不爽,轉袖想要離開了。
林南石與上次一般奪步向前,“看小姐神色不大對勁,今番多謝關照。紅寥煮梨最是調養,是鄉裡土方還請小姐莫要吝惜嘗試。”
她的腳步忽然有些停頓,心裡不知為何有些舒暢,看那少年蜜色的臉龐,瑩潔的汗珠,溫聲道,“我有心嘗試,可否請您每日清晨送一籃紅寥到這庭院,我每日付五十銅錢?”
這工錢算極高了,後麵村婦們的眼睛都滿是欣羨,林南石並不推辭,綻開極歡欣的笑容,“好嘞,多謝小姐!”
這個笑容已經在她腦海裡消逝了好些天了,這樣再看見,竟有孰撚的味道,她不由笑了。
顧處陌自己也感到久久以來的壓抑統統傾訴在花酒上,實在是敗壞身體的胡為,或許紅寥梨汁值得一試。
叁
多日不聞絲竹,顧處陌自己會蕭,不過那音色難以帶來清明柔暖之感,遂喚來了秦月樓的妙手樓寧。
他竟然清晨起奏,直接把顧處陌從暖室裡遣到了庭院,顧處陌也不惱,半夢半醒地臥在小榻上聽著古箏清音。
林南石被允許進入庭院,他還沒來得及進入廚房放菜,先撞見了這一幕。
女子穿著素色寢衣臥在小榻上,四肢柔軟地張著,前襟開得很大,脖頸鎖骨一覽無餘甚至能窺測出再往下的雙峰的具體輪廓,林南石不敢再看,移目往上,女子神色怡然微微帶笑,正躺在梨樹下,一朵淡色的花已悄然開在她的鬢角。
林南石心裡跳的厲害,看那旁邊男子麵目清媚,舉止卻是大方淑雅得很,十指在弦間起落,流出的曲子溫情融融。
他似乎察覺了他的到來,向他客氣一笑,真是靜室生輝。
林南石的感覺使他心裡有些許的酸澀。
他輕輕走向廚房,向廚夫打了招呼,放下紅寥,廚夫照舊給他兩個大大的饅頭,他卻沒有往日的歡喜雀躍。
隻餘方才一幕在心中久久不散。
再說顧處陌徹底醒來的時候,與樓寧談談笑笑,很是欣賞他的才情和穩重,打賞了一支金歩搖為他布了飯菜留到晚時才派人送他回城。
第二天是清明,顧處陌放一眾人掃墓去了,隻留了兩個夥計留作差遣。
待得林南石來的時候,顧處陌正拖著屣在庭院裡四處轉悠,把青石板磕出叮咚的聲響,兀自覺得頗有童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