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鑰吾子
老婦年已四十又五,乃父近日身體欠佳,十分思念於汝。三日後乃老婦生辰之禮,吾子可有閒暇,入府一聚。
孔修玥眯了眼,她的書法不差,很明白地看出“入府一聚”四字的凝滯,看得出寫的時候有些猶豫。而雪白的信紙上有淡淡的筆印,可以知道,這張信紙之前有幾張作廢的紙。
她幾乎可以想象得到,婦人長長的篇幅寫了家信,又擔憂“打擾了做生意”,隨後棄掉,末尾的請求寫的躊躇無比。
她就不知道,這孔府難道有什麼對不起孔修玥的地方?讓她這樣不待見和淡薄以待。記憶裡又搜尋了一大圈,沒有什麼收獲。
一定是不在意而孔修玥十分在意的地方。
托著腮想著,她可不能像原來那樣隨便。本來想回一封信,後來發現都在一個城母女間竟有阡陌不聞的感覺。
她拉開衣櫃,找出最喜歡的月白色衣服,想一想為了喜慶些便穿上有錦鯉的一件。
她從角門離開,拿了一些世芳樓裡的保養品和給父親兄弟的首飾。
叫來了樓裡的馬車,讓她往倥鳴二號街上趕。
說來倥鳴有八條大街,數字越前,便是越鼎盛的人家。孔母是太子太傅,而孔家又是世代忠義,所以地位超然,得以在丞相和鎮國侯之後立足在倥鳴街上。
說來,這幾府皆是一府半條街,那氣勢真是讓人望而興歎。
個把時辰後馬車停了下來,孔修玥想步行走一段以示誠意,便叫馬婦反身離開了。
她獨自走在這幽靜的大街上,歎息這街道上鮮有人煙未免太寂寞了些。
待轉過了小門和一頭石獅子,看到那站姿端正的守門人。
她們緊盯著孔修玥,有一位甚至揉了揉眼睛,可把孔修玥逗笑了。
她走到大門前,想著孔修玥是不苟言笑的,改是要改,待會兒還是不要差彆太大。
“小姐!”她們一人上來接過她手裡的東西,另一人立時打開了大門,向丫鬟小廝們叫嚷著快去請太傅和太君。
孔修玥在門口站著,心裡忽地一酸,她多久沒回來,連下人都像帶了家人歡喜的。
她悶悶提著東西進了孔府,看那有了年歲的青石板,心裡感慨。
還未等到她繞過假山,小廝扶著母親父親雙雙迎來,兩人一個是文人另一個正是病弱,現在高興的像個小孩子,臉上還帶著激動的紅暈。
她腦海裡瞬間蹦出來這些畫麵……
☆☆☆
玉一般的小人掃掉屋裡的人參鹿茸,臉上帶著病態的緋紅:“自小體弱,補這些東西有什麼用?!總有一天我要做大生意,找到能讓自己體格強健的藥材!”
拔高了一些的人兒說:“孔家世代從文,世代忠誠,上頭的那位卻未必領情,一旦讓上麵猜疑便無自保的能力。我不要待在這裡,免得被拉入泥坑。”
是最小,身體從父胎裡出來便病弱,早慧敏感,母父捧在心尖尖上疼惜愧疚的孔家小嫡女……
009
休輿,明白了你的使命,當可順利圓滿……
七世,寡親緣……
她忽然就跪了下去,往石板上狠狠磕著頭。
二老被嚇壞,立刻來扶她,她眼角淚跡閃閃,把頭放在她們的懷裡,“女兒不孝,三年不歸家,不侍父母,讓親人多憂多勞,早生華發,當請家法!”
扶著她的手開始顫抖,父親一把摟住她,兩人一起流淚,母親便在一邊輕拍她們的背。
她哽咽著,“父親,你苦了。”又轉頭,“母親,你累了。”
她再次拜倒,“孔家不孝子今後洗心革麵,再不叫家人擔憂苦痛!”
母親的手也顫著,在背後摟住她們父女倆。
旁邊有人搖著她的袖子,是一個稚齡的男孩,“姨姨~你是姨姨嗎?”
她抹淚,摸著他的發頂,“是姨姨,姨姨今日才懂孝敬母父,侄兒日後大了千萬不要學姨姨……”
“姨姨好漂亮,”他扯扯她的袖子,“不過想我一樣愛哭就不會善良了,爹說的。”
眾人噗嗤一笑,掃卻了些煩愁,孔修玥扶著孔父,孔母挽著她,一家人慢慢向大堂走去。
大堂裡坐滿了人,當先是來回踱步的大姐,手裡拿著戒尺惶惶不安,見著孔修玥,漲紅了臉,孔修玥當先抱住她,“大姐,妹妹回來了。”堵得又一個讀書人半晌無言。
再看堂裡,還坐著母親的其餘夫君並幾個小孩童。
孔修玥了然,其餘異父的姐姐另開了府,哥哥們都嫁人了。
母親父親,卻要為她這個不思回家的人操那許多心。
“玥兒,回家還帶什麼禮?”父親看著她提來的袋子說道。
“哪裡。”她看著父親的氣色,“您精神是不大好,這些東西適量吃吃有好處的。”又從袋裡拿了根白玉簪,“好料子呢,您戴上可好看了。”
又轉身道,“大家都有份兒,我可不是來送禮的,是來炫耀闖蕩出點水平來的。”
掃到母親和大姐的臉色不大好,都負手在後繃得緊緊的,忙把二人拉到一塊兒:“我那兒有許多古籍孤本,隻是今天來的匆忙,不好搬動損壞了它們……”
二人果然麵露喜色,其實她也在表達不會難看書香鼎盛了,畢竟她也是極愛看書的。
010
安撫了眾人,為慶母親生辰,她便住下了。
並且把一些必要東西搬回了府,不再住世芳樓了。
這幾日,母親上朝的時候父親便拉著她講話;母親下朝以後就換了父親的班;晚間則是與大姐一起品茶說話,這時自由一些,但也……
家人交談的渴望讓她心裡深深地掛懷,和,喜悅。
母親生辰的那天,正值休沐,府裡從早晨開始人煙不息,鑼鼓不斷。
可是到了晚宴的時候,眾人卻拒絕了她的參與,讓她留在碧枋苑。
十分納悶,並且隱隱有些不安。她坐在石台上對月飲酒,手裡撫摸著碧枋樹鮮明的紋理。
她有武功,並且十分厲害。她有一種查探一番的衝動。不過她的直覺告訴她不要這樣做,她不能感知其他有武功的人,真氣不能當探測器,她隻能靠“惡意”來決斷是否有人想要傷害於她。
更壓抑了。
光影閃動,月下走來一個人影,孔修玥認得,她是與她同在皇宮裡上過學的禮部尚書之女肖瑜。
孔肖是世家,而她們兩個幼時頗有惺惺相惜之感。
“子柮(字)如此聰慧,可否發現乃母乃父有什麼奇怪之狀。”
她曾勸過孔修玥早日回家,孔修玥現在隻是扭頭不理。
“還是這副冷淡性子……虧得我想儘辦法今日來找你。”女子聲音戲謔,眉頭卻是緊縮。
不由厲聲:“何事?莫要賣關子。”
“唉……你母父對你可真好。”
孔修玥已是怒目而視。
那邊好久才出聲,聲音已是萬分凝重,“你曾對我說孔家世代忠誠並且以文為綱不是好事,說怕哪日惹事到你頭上,當時我還嫌你杞人憂天。”
肖瑜倒了杯酒自己說了下去:“沒想到那時你就想得這麼遠。不知道嗎?皇上給你訂好了正夫了。”
“你的手在抖。”孔修玥冷著臉說。
“嗬嗬,你真冷靜。知道小兒口中的歌謠'秋翻越藤櫳'嗎?”
孔修玥點頭:“講流川雙雄,邊境的男將軍騰峪歧和前屆探花錦柏秋。”
“邊境的仗已經打完了,皇上要削騰將軍的兵權。”
言行至此,二人心知肚明。
“從小便說我體弱,可以推脫,或……假死。”
肖瑜苦澀笑了:“孔太傅也打的這個主意,她是為了你不要家業了。”
孔修玥灌了口酒。
“最近推行新政,局勢晦暗。上麵起了意思要試探朝臣,月前便發了密詔給太傅,現在隻差騰將軍班師回朝和公告天下。”她按了她肩:“子柮,你預料的都發生了,上麵那位,一石二鳥是不管旁的意願的……”
她又狠灌一口。
“男將軍……是女人都不能忍。”她更鉗著她,想要防止她發狠,“不過子柮,你知道的,我告訴你,就是不想孔府……”
她忽然笑了,在月亮下像是鬼魅,肖瑜不自覺鬆了手臂。“喬樊,多謝你。”
她重複:“多謝你來告訴我,孔家其他人,包括我,都是些沒腦子的。”她趴在石台上,肆意地笑了,“什麼都是她們給我的,再叫我毀了家,總是不行的。”
“……你有些變了,五年前你沒準拂袖便走。”
“是她們,沒有疼痛地綁住了我。”她笑看著肖瑜,“我家主事的怎麼那麼傻呢,她怕我健健康康的樣子被彆人看到,竟然不讓我參加自己的生辰宴,她是不是假死的棺材也準備好了?”
肖瑜笑了:”我可得走了,妹妹,下次來和你探討一下怎麼鎮住那個男將軍,生猛得緊哪!“
孔修玥悶笑。
“哎!你好像喝醉了。”
“哪有,滾吧你,會不會翻牆?”
011
孔修玥跟大家坐在一起好好談了一下,表明了一下自己的態度。
父親很憐惜地看著她:“玥兒,那個拿慣槍杆子的男子,哪裡能懂得體貼關心人,又是正夫……”
“照顧我下人就可以。”孔修玥笑著,“並且他身體好,生養出來的孫子一定白白胖胖,父親一定很歡喜。”
生下她來體虛病弱一直是父親的噩夢,這樣一說他果然收了話,隻是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說出“孫子白白胖胖”這種話來真的已經是孔修玥對一個素昧平生的男子可說出的極致了。
心裡哪有不犯堵……她正想老老實實孝敬父母取個知根知底的賢夫良父來。
卻打龍椅上敲定個夫君下來。
☆☆☆
祈元二十八年,膘騎將軍班師回朝,以一介男兒之軀打敗蠻族屈氏,舉世大嘩。帝憐其經曆,感其功勞,特許其為府主孔氏為正夫,以彰其德。
——《大啟國史》
☆☆☆
孔修玥白撿了個府主當,另開府門,搬到倥鳴三號街來。
男將軍騰峪岐與病秧子孔修玥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談得不亦樂乎。
孔修玥自己知道現在身體是多麼好,不過聽那一聲聲陽盛陰衰,又囧又無奈。
她又去了躺晴虹樓,老鴇說圻漣已經自行贖身離去了。並且哀哀戚戚講了他的經曆,為妹賺錢考個功名,妹妹未成功,棄之離去,自己回老家過日子去了。他倒也出息,自己賺出贖身的錢離去了。
那人像烏珠子似的眼睛在她眼前心頭晃啊晃,她竟然失魂落魄地離開了青樓。
順路去了世芳樓,看到一隻木質的發簪,沉香木做的,安神祛蟲,又雕得雅致,花紋是她沒有見過的開著小花的藤蔓。姿態殊異,她幾乎毫不猶豫地買下(不能壞了規矩),覺得很適合他,卻隻能先留著了。
七月十六,是府主與將軍大婚的日子,皇上派出禁衛來阻攔過於興奮的百姓。
騰裕岐在鎮國侯府等待(鎮國侯成了他的養母),孔修玥紅衣白馬去迎娶他。女子絕美的樣貌驚豔了路人,那長箭筆直紮進車弦,瀟灑的動作攻破了病秧子的傳聞,當晚入了眾多男兒的夢境。
喇叭嗩呐一路響著,喜慶歡欣,天地間皆是蓋眼的紅色。新娘新郎慢慢駛向孔府,人山人海間唯一鮮明,便是眼前寬敞的道路。
仆人扶著新郎跨過火盆,接受鮮花的洗禮。一路走到大堂,鮮紅的長緞牽著二人。
行禮官一聲:“一拜天地!”
二人依其行事。
“二拜高堂!”
二老的雙眼晶晶瑩瑩,孔修玥虔誠地叩頭。
“妻夫對拜!”
兩人依樣。
接下來行禮官便說:“一贈新人百合,願百年好合;二贈新人蓮子,願早生貴子……”
如此祝願過後,“禮成!”
新郎扶入洞房,新娘被拖著灌酒。都是些同齡人,雖沒熟識可下起手來可是狠之又狠。
孔修玥前生酒量極高,奈何今生孔修玥不大沾酒。她也不想醉的不成人樣,沒少叫肖瑜擋酒。
如此半醉半醒之間,回了母親一個安心的眼神,便走進了婚房。
婚房裡杵著下人,孔修玥吩咐他們下去,反身拴住了門。
她抬著花秤,挑起了男子的頭帕,下麵是一張容長臉,皮膚蜜色,一雙眼睛靜澈無波,當是十分英俊的。
想著好歹待會兒要親密接觸的,便客客氣氣地對他露了個笑容。
她放下花秤,從桌上取下交杯酒,匍一坐下,被桂圓龍眼之類硌著了屁股。
當下苦笑,先把酒遞給騰裕岐,兩人圈著手喝淨了杯中物。
孔修玥一身火燎,看來真是醉了。桌上好歹有果品,她撚了來吃,又遞給騰裕岐,“口乾嗎?”
那人不回答,靜靜在吃。
孔修玥扯了外衫,大夏天的把她熱壞了。
也不知為何,喝了酒又吃了些水果竟然囫圇想睡,她翻空了果籃,也不好向外邊再要些來,遂寬衣解帶,僅留著裡衣躺下了——當然,掃空了一乾床上物。
按照孔修玥記憶,男子肚臍之下點有證明貞潔的朱砂痣,洞房第二天元帕(男子破處之後流下的東西)要呈給人檢查,三日內同居,七日後回門,如此這般。
這婚姻迫於無奈,但終歸怪不得他,於是她也不想太過為難他,起碼,在洞房之夜。
想罷,她的手順著他太陽穴往下曖昧地滑著,直接印著他唇:“將軍,上來歇吧。”
待至他也僅著著裡衣上床,她實實在在迷糊不已:“今日疲累不已。還要請將軍伺候在下了。”
012
孔修玥頭痛欲裂,細細地眯開眼縫,室內光亮充足,她撐著床坐起來。
身體發酸,騰裕岐能當上將軍自有其理由,不像她這個從小體弱武功還是開了外掛的人。這樣想著,就決定要好好練練身體了。
她瞄到桌上有茶壺,便想喝點清醒清醒腦子。騰裕岐站在窗邊,衣冠整潔神清氣爽,和她的悲催邋遢相差太大。他見她醒了,倒是看出她的意圖,拿了茶水來喂給她。
就著他的手喝了兩杯她才作罷,忽然想到現在應當不早了,應當攜著正夫儘快去給母父請安。
她正拿起床腳的的水藍色緞服,騰裕岐出聲了:“妻主,讓裕岐為你更衣吧。”
雖然殷切地開口,手上卻隻是攥著衣服的一角,顯得很有禮節。
孔修玥點頭,把後背朝向他。
吻痕很快被柔滑的水緞覆蓋了,她裡麵穿著長衫,外麵再罩上對襟淡藍色紗衣,在這倒也清爽舒適。
她攙扶著他,兩人走出婚房,到主廳去了。
父親生性溫柔,怕這將軍女婿對他女兒照顧不周,愣是擺著副肅整的樣子。
孔修玥笑著站在他後麵,幫他捶著肩膀。
騰裕岐跪在地上,恭敬磕了一個頭,捧著一盞茶請父親喝。
父親不錯眼神地看著他,眼裡有無奈有歎息,然而又不鋒利,最終他說:“我這個女兒,是頂頂有才華的,平時家裡總不想逼著她,我們疼她疼到心坎上。對你,我們沒有多少要求,隻希望你也一樣全心全意地體貼她照顧好她。”
孔修玥垂了眼睛,騰裕岐鄭重地說好,父親才笑著喝淨了茶水。
“你們應該多睡會兒的,玥兒昨晚被灌了不少酒吧,現在是不是很不舒服?”
“女兒已經起晚了,您何必在這個沒風的地方等我們請安,應當在房裡等著我們去呢。”
父親慈祥笑著,搭上她的手背:“有玥兒這句話,等多久也罷了。”
孔修玥揮手讓騰裕岐先走,自己陪父親聊了會兒天。
她萬分珍惜與她們共渡的時間,沒有想到,才搬回孔府,就又要離開。
她處理遷宅事宜的同時,實在不能掩飾對專製帝皇的厭惡。
再怎麼忠心,臣子隻能發揮著棋子一般的作用。
孔修玥雖寡情,對這些卻也看得無比通透。
013
她走進碧枋苑,看到那個在院子裡徘徊的人影,竟然詫異了一瞬。
住在這兒的,已經不止她一個人了。
男子回頭向她微笑,然後又繞著花花草草打轉了。
他的相貌或許彆人不能接受,嫌他過於硬氣,然而,她不會。
男子身姿矯健,步態如飛,她也不會反感。
男子是她的夫,儘管不是她挑的,但是交換的值得,並且她孔修玥從來是一個不遵禮教的。——這一點從她昨晚的應承可以得知。
但當她看到自己身上全是紅豔豔的痕跡時,竟然覺得刺眼了。
甚至她對他是有一絲欣賞的。孔家遭受到這麼一點,儘管有了府主女兒和鎮國侯的養子以後輕易不能動了,但她還是厭惡。而這個手握兵權的男子,被剝削到連一個自由的容身之所都沒有,她簡直該憐惜他的。
可是,為什麼不能儘情的享受這樣的□□之歡?
她排斥孔修玥的身體嗎?兩者不能很好的融合嗎?
可這是她的一世,休輿的一世,有哪有可能。
待看到騰裕岐發上的木簪,如遭轟頂。
她想起她怎樣帶著複雜的感情買了一隻木簪,細心地存放在盒子裡。
“妻主,身體不適嗎?”
她回過神來,搖頭:“小事,我去歇歇。”
原來,改變,有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