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逸時代，2060】

中方駐UEG代表團在23樓有一間大會議室，通常用於傳達上級指示時進行PRC內部會議，它的隔壁就是代表團團長周喆直的休息室。

踏踏踏，郝曉晞輕踩著高跟鞋，穿過會議室裡收拾紙張材料的許多忙碌身影，站到休息室門前。先深呼吸兩次，接著，郝曉晞整理自己的額前碎發、撫平風衣上的褶皺、拇指擦亮胸前國徽，伸手敲了三下門板。

許多年來，她日複一日地，在敲開這扇門板之前會重複以上動作，如同對待一件珍寶般莊嚴。因為，不管多緊張、多驚慌的心在看到這道門會瞬間冷靜自持，於她而言，這就是門板後的魅力。

“請進。”

中氣十足，聞聲，郝曉晞心神一震，拉開門把手。

房間大半物品都不見了，玻璃書櫃裡空空如也，桌子上隻剩兩麵國旗、一盞台燈。周喆直戴著眼鏡籠在陽光下，輪椅停在窗邊，身穿著與郝曉晞一樣款式的黑色風衣，一截白色襯衫領口自西裝與風衣的包裹下探出，被陽光點綴。他精神矍鑠地翻看手裡的文件，聽到開門聲，他剛好抬頭。

“周老師，您找我。”

郝曉晞走過去，一眼注意到桌子上見底的空茶杯，她撈起地上的暖壺倒滿熱水。

“曉晞，來。”周喆直笑了笑，操控輪椅轉了半圈，將身旁茶幾上的一封紅色文件夾遞給她。

她將茶杯放到茶幾，雙手接過文件，映入眼簾的是大紅色國徽封皮。郝曉晞腦子裡轟然作響，成型的潮汐拍打著她的腦壁，在一片波濤中，她清晰地聽到周喆直說：

“任免書送到了，由你擔任新UEG北極基地中代表團宣傳特使，家裡一號首長親自簽名的。”

“周老師......我......”郝曉晞囁嚅著，有好些話想說出口，然而全堵在嗓子裡。

“怎麼，想回北京了？”

周喆直摘下眼鏡，以開玩笑的口吻詢問她，探身去夠白瓷茶杯，滋溜一大口，蓋好杯蓋用茶杯暖手。

如今資源稀缺，茶葉也成了硬通貨。北半球因為麵朝太陽還能享受到陽光，實際上一萬座行星發動機已經建成，地球正慢慢遠離這顆黃矮星，地表溫度比黃金時代整體下降一倍。從南極點到北極點溫度由低到高溫度依次等分，個彆地區已經跌破零度，還在直線降溫，紐約還算幸運，隻是在室內開著熱暖也需要多穿外套。

“不，”郝曉晞正色，筆直直站好：“我要在這兒陪您，您去哪，我去哪。”

“咍，都是老頭子啦，舞台總不能一直被我們占著。這次代表團跟隨UEG搬到北極新址，我雖還在名單，可一號首長的任免消息下來，我就明白了，就是說我該隱居幕後，要新舊交接了。”

“可您不回北京嗎？”

“回不去了，我這輩子啊……都是要奉獻給MOFA.PRC的。”

周喆直示意她到旁邊的椅子坐著，郝曉晞沒坐，而是靠著椅子蹲下來，兩手搭在輪椅扶手上，仰頭看著兩鬢斑白的長者。她是個根正苗紅的無神論者，信仰真理追求真理，但郝曉晞隱隱覺得，如果世間有神，應該是麵前這位老師的模樣。

末世在即，迷茫的人們渴望安放，害怕畏懼是由於懶惰和舒適，無法上進不得解脫，周喆直是她前行的引路人，從郝曉晞還是個UEG普通中文翻譯開始，周老師親手將她送到台前來，卻從不教她什麼，於是她自己學著觀察什麼是緊張活潑嚴肅認真；書上說，古時常有聖跡，為生病的孩童、精神崩潰的婦女、失去勞動能力的男人送去救贖和祝福，神母垂眸視人，凡夫因心靈的震撼跪拜，聖父吐露真言，俗子被魂魄的動搖懺悔，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身披聖光仁慈的神明不慍不怒地流淚，看視他的孩子，於是教徒們瘋癲著匍匐在他腳下，學習神明的樣子，仰望著渴求著神明帶他們離開苦難，跌撞前行。

郝曉晞不再是那個找不準房間不認識路的莽撞新人，她甚至有了自己的兒子，她很愛李一一，隻是她很清楚，可能自己內心深處依然是那個渴求能夠站立在長輩身後的女孩罷了。

周喆直用手指摩挲白瓷杯蓋，似乎知道郝曉晞盯著他出神，他突然轉頭，看向房間的一角，目光淩厲。

郝曉晞跟著看過去，什麼都沒有，她欲問話，卻先一步聽到周喆直溫和地問道：

“孩子有人照料麼？”

“李一一在北京一號地下城的機關家屬房，駐外人員的孩子都在那，他們挺玩得來的。”

郝曉晞收回澄澈虔誠的眼神，坐在周喆直旁邊的單人椅上，為他調整拐杖的位置，好讓周喆直一伸手就能摸到它。

“還記得月球危機後的春節你領他來，虎頭虎腦的小夥子，將來會有出息的。”許是水降溫不夠暖手，周喆直喝了一口，將杯子放在案幾上，掏出手機看了看：“世事艱難，孩子們不容易。”

他沒有暗滅手機屏幕，而是用另一隻手拍了拍郝曉晞的手背，語重心長道：

“你們也辛苦了。”

眼睛一掃又迅速收回，差著年代出生的郝曉晞並不懂什麼叫窺屏，她確實覺得偷看彆人的屏幕是極其不禮貌的行為，但還是新人的郝曉晞幾次驚鴻一瞥過周老師的屏保，是幾十年前的漫畫少女圖片，似乎還不止一個......她對這位半隻腳踏在上個世紀的長輩的好奇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原來嚴肅的周老師還有如此活潑的一麵。

她笑著站起身，高跟鞋輕輕一磕，敬了個並不標準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