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緒端著鵝梨香進來時，正趕上萬公公帶著轎子來沈府接人。

長長的隊伍，白白的臉，細長的眼，青黑色的官服，隻有胸前一圈是蟹殼色，樣式奇怪，讓人無端想到雜樹叢裡被鋸開的木樁，密密麻麻，被刨斷了根。

或許是察覺到人的注視，其中一個木樁抬了頭，冷冽的眼風掃過來。緒緒抿了下嘴角，腳下生風邁進了偏門。

偏門在十步之遙，隻這幾步的距離，被擋住的路豁然間開闊，耳邊也跟著傳來隱隱約約的說話聲，並不真切。

三人合抱那麼粗的絨花樹剛開了花，粉白一片，花瓣蕩悠悠，偶有一陣小旋風吹過來，將那些花瓣吹在秋千上，落在沈府千金沈月容的素色羅裙上，平添了幾分景致。

走的近了，緒緒將那香放到石桌上，這才聽清楚那鶯聲燕語並不中聽，頗有一種調侃的味道：

“…倘若要嫁，真該爹爹你去，沈大人勞苦功高，又善解聖意，跟端王兩個門當戶對，乃是天下難得一見的良緣！”沈月容，正如她的名字一樣，花容月貌，雖是生在北方大都，眉宇之間卻帶著江南女子的清麗標致模樣，一雙秀目華光流轉，她如今坐在秋千上，仰頭看向沈岸，神態裡帶了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嬌媚柔弱。

“爹爹替我去，好麼？”

見沈岸沒有答複，她又重複了一遍，模樣不似作假，帶著幾分篤定和彆的什麼意味。緒緒覺得有些不同尋常，還未及深想，沈岸沈大人那頭已經有了動作。

“又是胡言亂語！”開口就叱，從緒緒這個角度，能看見他寬大的袍袖揚起來，背轉到身後。

這是真的動怒了！

緒緒吸了一口冷氣，跟著身後一眾婢子跪了下來。

今日是接沈月容入內務府的日子，依照大昭律法，尋常官宦人家女子嫁入王室，須得入內務府修習王家禮儀三月。端王趙拓雖是當今唯一的異姓王爺，但當年隨著聖上入主中原，幾經生死，從龍有功，身上雖並未留王家血脈，但這份殊遇，他也是擔得起的。

緒緒垂著頭，心裡暗暗歎氣。

沈月容最討厭的便是同皇家扯上什麼關係，可偏偏，端王這個側妃位置，是聖上金口玉言欽定的，想改也改不掉。

“我念你幼時喪母，把你養在府中一十六載，而今聖上榮寵，挑你去做端王側妃，有什麼不好？”沈岸被氣的不輕，鮮少在人前動氣，今日心裡氣的狠了，說了不少重話。

沈月容於是便斂了神色，將頭低下來，也不曉得在想些什麼，手中掐著的一截花卻在此時碎成了兩截，一半落在地上，一半被她攥在手中，鮮紅的汁液把指間染成了緋色。

父女兩下僵持，相顧沉默無言，仿佛在較著勁，誰也不肯低頭認輸。緒緒跪得全身僵直，冷不防陡然傳來的一道尖細嗓音讓她不由自主的抖了抖：

“沈大人，令千金花容月貌，到了端王府那便是盛寵，日後說一不二的！大人之後見了都得尊稱一聲娘娘，娘娘麼，有些脾氣，那也是應該的，彆說是讓咱家等了，就是要老奴的腦袋，咱也給得起……”

緒緒順著那道聲音偷眼看去時，萬公公那道瘦長的影子從陰影中走了出來，他那雙三角眼笑的眯在一起，額頭上的白眉毛連成一字，臉上的粉顯得愈加白，唇色鮮紅，仿佛剛舐乾淨人血。

緒緒沒來由的想起了聽人講過的古時林中有種吸血食魄的蝙蝠精，後背的冷意便更加蔓延。

入宮的時辰本就遲了，如今他卻還在幫沈月容講場麵話，怎麼看都顯得有些詭異。

“老閹狗，早晚殺了你……”緒緒離沈月容很近，近到在聽到這句極快而又充滿惡意的低語時刹那間變得臉色蒼白。

她不確定對麵的人是否能聽見這句話，她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沈月容，她瘋了！

後背起了一身白毛汗，細細密密，連吹來的風都是冷的，從進來時便一直繃著的“嗡”的一下，麵前的人臉光影交錯，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詭異速度迅速迎麵朝她攏頭劈下，砸的她鼻青臉腫，耳鳴陣陣，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見了！

不知過了多久，緒緒意識恢複清明，可預料之中的劍拔弩張似乎並未出現，她小心的抬頭，正好迎上沈岸的視線，後者神色平靜，剛才怒而變色的模樣仿佛隻是幻覺。

而沈月容不知何時湊近了，臉上笑吟吟，正同萬戶說著什麼話。

“緒緒。”沈岸叫她，讓她回神，“你隨小姐入宮，內務府不比家裡，你長小姐一歲，也有個照應。”

“以後還要仰仗公公了。”沈月容也在這時朝著宦官盈盈一拜，垂眸，掩去了眼底的冷意。

那萬戶笑的開懷，顯然是十分滿意。

事情就這樣定下了。

緒緒答應一聲，心裡那點子最後的想法灰飛煙滅。沈月容適時看過來，勾起薄薄的唇角輕喚了一聲“李明致”。

於是一身黑衣的勁裝少年緩緩從她身後的陰影處走出來，站到眾人麵前，留給緒緒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仿佛一棵筆直的青鬆牢牢釘在原地。

他什麼時候……緒緒有些驚詫，思緒起伏間就聽沈月容輕輕道：“你也會跟我一塊去的，對吧。”

內務府何曾養過外男，李明致雖是沈府的護衛，負責保護沈月容的安危，但進宮到底於理不合。

“是。”低啞嗓音傳來，緒緒仿佛已經能想到他英挺銳利眉眼下垂下的眼睫在微微顫動。

沈岸剛被撫平的眉毛聽聞此言再次皺起來，可這次卻被姓萬的攔了下來。

“隻要主子願意，破格一次算的了什麼呢?你說是不是啊，沈大人？”萬戶盯著他，笑聲似嗔似喜，沈岸捏了捏眉心，陪笑；“也好。”

事情了結，沈大人帶著萬公公進了前廳。沈月容嗤笑一聲也跟著走了，緒緒渾渾噩噩，抬眼時猝不及防的，李明致那張臉便撞入眼中，劍眉星目，黑沉的雙眸裡仿佛深潭，隻叫人看上一眼，便忍不住耽溺其中。

緒緒半分未動，隻在他望過來時沉默著錯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