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林衍川記得那一雙瞳眸,宛如黑葡萄大小的眼珠,很黑很亮。
大概是三四天前,他回到阿婆的舊房子裡,在走廊上拾起一顆橘子。
所以他記得黑暗中這張臉,也知道她是阿婆的鄰居。
林衍川不算是個同理心泛濫的人,或者說,他不擅於管彆人的閒事,雨夜裡,助人為善的素養至多止步在,於方便之處尋一把急用的傘。
且是對待至少是列進他手機通訊錄的人。
也許是對阿婆的惦念,所以才促成他今夜逾越原則的好人行徑吧。
仁市的夜雨總是不帶歇氣的,一般不是很凶猛,但細雨連綿,滴滴答答,千百億的銀絲垂落,有時又像是紮在人的皮肉上。
令人覺得煩躁。
與之相反,蘇姚喜歡雨。
在雨聲中,她能感受到世界逐漸變得潮濕、陰沉,像極了她適應的環境,這樣仿佛就會削弱她存在於這個世間的格格不入。
兩次見到林衍川,都是在雨夜。
這讓蘇姚放鬆很多。
說出“怡安小區”四個字時。
蘇姚想,林衍川看上去是個有車的人,或者說,在那棟寫字樓裡上班的人,至少開的是一輛奔馳吧。
她沒有其他的心思。
隻是想蹭一次車。
就算不是什麼好車,但至少可以坐一次。
兩人撐著唯一一把傘,幸而是事務所的商務傘,足夠大,足夠寬,即便隔著小半米遠,也無須用林衍川紳士般犧牲一側肩膀為代價。
林衍川的車停在不遠處。
黑色的輝騰,低調、穩重,和他散發的氣質很像。
車內放置著一瓶香薰,古龍香調,像淡淡的海洋係味道,香味持久,一點點將剛上車時的尷尬驅散——
外麵雨絲細細。
車內暖風洋洋。
他開了暖氣,風不大,但在這雨夜裡讓人很舒適。
車廂很乾淨,空氣清新。蘇姚卻意外地放鬆了。
行至三分之一的路途,蘇姚挑起了一個話題:“那個……”
林衍川專注開車,袖子挽起,露出精瘦的手臂。
他側了側臉:“什麼?”
“許久沒見到楊婆婆了。”
他們都認出了對方。
蘇姚想,至少都知道,她是楊婆婆的鄰居。
楊婆婆是怡安小區的老住戶了,從怡安小區建成起就住在那裡的,就住在蘇姚家的隔壁。
蘇姚小時候對楊婆婆的印象很深刻。
她時常無家可歸,是楊婆婆收留著她,在寒冬中遞給她一碗暖胃的綠豆湯。
還記得楊婆婆熬製的綠豆湯,濃稠,但清淡,甜而不膩,是蘇姚喝過最爽口的綠豆湯。在楊婆婆這裡,綠豆湯是一年四季的食物,而不是夏季裡的專屬。
後來,楊婆婆突然不見了。仔細想想,可能已經有三四年未曾見過了。
蘇姚開設了影樓後,手上逐漸寬裕。不想回家時,她可以去附近的小賓館將就一晚,也不再需要楊婆婆那幾個小時的收留。
可每每路過隔壁,蘇姚總會想起她滿布褶皺的臉。
車子穿過城市隧道,周圍的聲音轟然變大。
林衍川的下頜線繃緊,駛出隧道後,他才說道:“四年前離開了。”
蘇姚麵無表情,其實她心裡是猜到七七八八的,隻是想證實一下。
“安然走的嗎?”
“不。”林衍川說:“胰腺癌,很快,也很痛苦。”
“哦。”
蘇姚的語氣很淡,聽上去沒有情緒。
她時常覺得自己是一手摸著地獄的人,所以對人間的生離死彆,總是沒有太大情緒起伏,這難道不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嗎?
“那天。”
沉呤一瞬,林衍川說:“四年前,就是在那天死去的。”
那天他在庭上待了一整天,剛結束,就馬不停蹄地趕回事務所準備接下來的開庭。林衍川作為仁市一名新貴律師,他的工作很忙碌,生活很倉促,他時常覺得自己像極了一隻在滾輪裡奔跑的倉鼠。
所以他沒能去給阿婆燒一炷香。
深夜忙完,世界寂靜。
他想起了阿婆住了一輩子的老房子,鬼使神差地就驅車去了那裡。
算是用另一種方式去緬懷死去的人。
蘇姚理解所有的悲歡離合,但她對待這類情緒的體感比之官感要弱許多。她很難體會林衍川此時說這句話的痛楚。
所以更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一句。
“冷麼?”林衍川問。
“不冷。”蘇姚回答:“甚至感到有點悶。”
林衍川開了一道縫隙的窗戶。
雨夜清爽的涼風湧了進來,吹散了那微不可察的悲戚。
“那天晚上,我聽到一些搬動的聲音。”蘇姚說。
那夜很安靜,除了隔壁發出的動靜。
也不是很大聲,但能聽得見是整理物品的聲音。她站在窗前,沒開燈,看見他拎著一隻很大的袋子離去,消失在混亂的走廊拐角。
“嗯。”林衍川大方說道:“準備把房子賣了。”
蘇姚左手的手指掐著右手拇指腕上的肉,一點點、一點點,掐出了痕跡。
“不留做紀念?”
“那是我母親決定的事情。”林衍川說:“紀念已經離去的人,不該是冰冷的物品,而應該是鮮活的記憶。”
何況重要的東西,都已經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