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半個時辰內已經結停完畢。呂蒙與甘寧率三百部向下遊方向尋找津橋,待曹軍追軍跟上後,周泰等人再護送孫權向上遊進發,設法渡河。
呂蒙看著孫權低頭走過來,雙手小心翼翼的提著衣服下擺,像是在兜著一襟的花瓣。走近一看,兜裡全是兩指寬的兵士銘牌。
“傷兵全都要留下。”孫權抬起頭看著呂蒙,滿臉淒楚。“那些料想自己回不去的,隻能給我名字…..”
呂蒙沒說話,從盔甲下扯出一片衣物,手上用力,撕開一段布料,把孫權兜住的銘牌都裹了進去。
“我…..”孫權的聲音突然開始打顫,“還需要你的牌子麼?”
“胡說什麼?!”呂蒙皺眉,臉色變得異常嚴厲,“劉備還有長阪坡一戰呢,主公你這麼不濟!”
孫權一震,抓著衣襟兩角的手攥得骨節發白。但他再次抬頭時,雙眼已經澄清。
“我為何總是給你添麻煩?”他低聲問。
呂蒙把手裡的包裹塞到孫權懷裡,笑道:“命中注定。”
然後他轉身,看到周泰和淩統已經在不遠處恭候。兩人看起來氣定神閒,渾不像剛剛出生入死,馬上又要殺入修羅場的人。
他正色走上前去,突然雙臂展開,抱住了兩人的頭頸,正好把自己的腦袋埋在他們耳邊,低聲道:“若主公有閃失,提頭來見!”
兩人都點點頭。然後呂蒙鬆開手,頭也不回的大步離去。
*
甘寧打個呼哨,三百人已經上路。他們沒有特意馬裹蹄人銜枚,而是在行進中用樹枝拖曳,造出更大的煙塵來。對麵曹營赫然醒悟,忙亂了一陣,追兵也趕了上來。
下遊水流增大,豐澤滋潤,岸邊的植被逐漸多起來。跑出三四裡路之後,呂蒙揮手示意人馬鑽進樹林。
下弦月微弱,星光也慘淡。深夜的密林中不能疾馳,吳軍下了馬,在林中牽馬與樹叢糾纏了一陣,就聽得外麵的追兵蹄聲漸息,但人語聲不斷,看來曹軍也準備下馬入林。
等了好一陣,也不見曹軍鑽進林子來,隻有夏蟲在黑暗中叫得異常熱鬨。三百人伏在樹林裡忐忑不安。甘寧張望不遠處的人影僮僮,哼了一聲:“這曹軍真是磨蹭。月黑風高的,放把火多好。”他轉過頭,對著呂蒙嘿嘿笑:“他們要是不放,我就先放火了,趁亂正好脫身。”
呂蒙的手指慢慢撚著樹葉,搖搖頭。“風向不對,也燒不起來:枝葉和地上都太濕。”
甘寧站起身,卸掉盔甲,伸手試了試樹枝的軟硬,幾步就攀到了較矮的樹杈上。下麵一個親兵不知從哪裡抽出一條長弓,給甘寧遞上去。
他倚在樹上站定身形,抽箭搭弓,弓弦響處,曹軍登時一片喧嘩,顯然有人中了箭。他又發兩箭,箭無虛發。這次曹軍發現了偷襲的方向,頃刻間空中有破羽之聲,嗖嗖不斷,幾十隻火把也隨即向吳軍的方向飄來。
樹林茂密,曹軍的箭都從高處擦過。甘寧跳下樹,高聲命令驃旗營迅速前行。百忙之中,他在黑暗中對呂蒙擠擠眼:“這次可把狼都招來了…”
呂蒙無可奈何的笑了笑。
他們仗著對地形稔熟,摸黑走出樹林,碰上了小股曹軍,乃是在樹林前分兵出來預備圍堵他們的。甘寧的人馬無心戀戰,且戰且退,折了兩三成人馬,一直退到津橋附近才完全擺脫對方。
但本應橫在河上的橋已經無影無蹤,隻有幾根殘留的橋柱標記著原來的橋梁位置。大約白天惡戰之際,有曹軍拆了橋以防河對岸的吳軍反攻。
殘餘的二百餘人麵對湍急流水,束手無策。甘寧摘下頭盔,擦擦汗,有些歉意的笑看呂蒙:“子明老弟,你會不會鳧水?”
儘管夜裡什麼都看不清,呂蒙還是惡狠狠的瞪了對方一眼。隨即他指著下遊黑黢黢的河麵道:“河道在下遊變寬,水勢會緩。把一些馬匹留在這裡,佯作我們已經強行渡河;然後步行尋找涉水的地方。”
他們遣散了馬匹,在河岸就近的樹林中潛行了足有三個時辰,直到天色隱隱泛出魚肚白,追趕的曹軍也無功而返。寅時左右,打探路況的兵士返回,報告說前方河床突然陡深,這已經是附近最適合涉水的地段了。甘寧無奈,命令兵士解甲,搭人橋過河。
此處離津橋足有四十裡開外,追兵已經不是威脅。雖是暑伏天,清晨齊胸的河水仍然冰冷刺骨。二百人手牽手依次過了河,才轉向上遊跋涉,希望能在被毀掉的津橋附近找到吳軍早先撤退的主力。
太陽升起來,慢慢曬乾了這群精疲力竭的人的衣裳。經過幾次短暫休息,最終還是有氣力不支的人開始掉隊。旁邊的同伴相互扶持,於是隊形也逐漸散亂開。甘寧命令幾個校尉去維持秩序,自己則和呂蒙在隊尾慢慢跟著。
“這麼一看,我還真是老了。”甘寧喘著氣,有些懊惱,“當年有肥船上鉤的時候,追他十裡地都不成問題…”
呂蒙沒有回答。他的腳步越來越沉重,每一步都似乎拖著千斤重負。自四天前從尋陽快馬加鞭出發後,他幾乎是水米未沾牙,甚至沒有合一次眼。甘寧喋喋不休的聲音在耳邊越來越遙遠,他的頭突然一沉,然後猛然清醒過來,才意識到甘寧一直在架著自己的手臂前行。他輕輕擺脫對方的手。
“你怎麼這麼聒噪…”呂蒙的聲音低啞。
“我怕你睡過去麼。”甘寧再次挽起對方的胳膊,“我怕你這一睡過去,就起不來了。”
呂蒙很想抗議,但他除了機械性的邁動腳步,已經沒有任何多餘的力氣。
“主公和幼平一眾,不知是否安全…”甘寧眯起眼睛,看著遠方無窮無儘,令人沮喪的荒草雜樹,繼續自言自語。“追趕我們的曹軍並不是傾巢而出….看他們的命吧。”
他在害怕。甘興霸也在害怕。呂蒙感到好笑,卻無力彎起自己的嘴角。
幾近正午時分,前方領隊一聲歡呼,原來是看到了蔣欽等部的營地大旗。不久有傳令兵飛騎趕到,號角連聲,把這二百餘人迎進營門。甘寧一把抓住迎上前的一個都尉:“主公何在?”
“主公已於早晨安然到達。”
甘寧大喜,一把拉住身邊的呂蒙:“謝天謝地,快去見主公!”
他手臂陡然一沉,呂蒙已經斜斜的倒下來。甘寧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