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蒙睜開眼,看到的是牛皮大帳棕黑色的帳頂。有明亮的日光從縫隙中透進來,看樣子大約是正午時分。難道隻睡了半個時辰?
他明明記得自己睡得並不安穩。夜晚似乎很長,燈影曈曈,有窸簌聲,人語聲,有噩夢,還有什麼冰冷的東西搭在前額上。
他想慢慢撐起上身,隻覺得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在疼痛。目光流轉間,隱約看到帳內的東西都很熟悉,行軍的必備而已。這時耳邊傳來一個聲音:“子明…”
孫權的手搭在他肩上,輕輕按著不讓他動彈。“要喝水麼?”
不等他回答,孫權就站起來,從榻邊的案幾上端來一個小小的竹杯,然後伸手攬起呂蒙的頭頸。
他根本不會服侍人。呂蒙搖搖頭,撐住身體慢慢坐起來。孫權終於開竅了,小心翼翼的扶他坐好,扯過榻上幾件引枕包裹給他墊在背後。
“你感覺怎樣?”孫權眼巴巴的看著他慢慢的清空了杯子。
呂蒙舒了一口氣,這才看了看孫權。後者穿著一件校官的粗布衫,頭上很簡單的紮了個髻,臉上乾乾淨淨的,但眼睛裡很多血絲,襯得臉色蒼白。
“主公…”呂蒙對自己的聲音感到吃驚,“有傷?”
“沒有。”孫權看到對方盯著自己的眼睛,低頭揉了揉,“熬夜而已。”
“其他人呢?”
“將軍們倒是都回來了,陳武戰死…護軍失了四成人馬…”孫權低頭,“你和興霸走後,大半曹軍都追蹤你們去了。但我們遇到了張遼親領的人馬。幼平為了保我,在張遼軍中三進三出,身受二十多道刀傷…”
呂蒙愕然。
“公績的人也失散了。他以為我尚未渡河,在河那邊死戰到天亮,幾乎折了所有的部下。”孫權平靜的敘述著,仿佛諸種慘烈都與己無關。“有很多都是跟了他十年的舊部。他在我麵前哭得像個孩子,我又能怎麼辦?隻能陪他慟哭一場。”
孫權又揉揉眼:“還好,軍醫說你不過是累倒了。要是你就此不醒,我真不知該如何麵對將士們。”
呂蒙舒了口氣,握住對方的手,聲音逐漸由沙啞轉為正常:“突圍一事,是我計劃不周。當日我應該先尋丁蔣二人的大營在對岸接應,而不是帶區區百人隨主公涉險…”
孫權突然攥緊了拳頭,斬釘截鐵的回答:“錯都在我!十萬之眾被幾千人打敗,撤退時竟然疏忽大意,被敵軍圍剿,狼狽至此,奇恥大辱!更傷透了兒郎們的心!”
“打仗難免會死人。”呂蒙慢慢道,“我早知主公向往斬將搴旗,威震沙場的男兒豪情。但這不是主公的責任,也不是我的責任。經過這次險境,我還望主公統觀全局,才能成霸王之業…”
孫權無奈的苦笑一聲:“霸王之業?我連區區合肥都不能平。”他幽幽的說:“此地南控巢湖,遙望建業。曹操隨時可以自淮河調水軍至巢湖,然後從濡須入長江攻吳。兩疆接壤數千裡,數年征戰都在同一片地方。這次曹操準備不足,張遼隻有數千兵馬。下次曹操兵多將廣,又會是怎樣?”
呂蒙歎了口氣:“曹軍南下,我守濡須以拒;我軍北上,曹守合肥以待。隻要守住濡須,雙方就能膠著下去,短期內倒無太大憂慮。隻是,曹軍有江北千頃良田萬裡物產做後備,長此以往,江東的人力物力都不能與之抗衡啊。”
至此,孫權突然醒悟到呂蒙剛剛稍有恢複,兩人已經開始談論軍國大事。他下意識的替對方揶了揶被角:“子明不必多慮。身體要緊,先歇息吧。”
呂蒙疲憊的眨眨眼:“我睡了多久?”
“整整十二個時辰。”孫權的眼睛裡已經滿是痛惜。
“那就夠了。”呂蒙微笑。“這三個月我一直在想一事,尚未有機會與主公說呢。”
“你進一點東西再說…”
“是荊州。守荊州的關羽驍雄難敵,又常有兼並來侵之心,而且他位居長江上遊,恐怕現在的形勢將難久持。而且劉備那一門君臣,做事反複不定,絕不可以待之如心腹。”他看了看孫權,“現在關羽之所以不即東來入侵的原因,是因為子敬竭力求和在前,而我等將士持重兵在後而已。依現在情形,不如西圖荊州,前據襄陽,利用荊襄九郡的民生擴展國力。數年下來,或許可以與曹操的軍備匹敵。”
孫權凝神屏氣,握著呂蒙的手一動不動。這個主意他不是沒有想過,但魯肅苦心經營孫劉聯盟近十年,怎麼才能說服他,才能讓上下君臣都儘心儘力呢?
“孫劉一開戰,曹操必定趁虛而下。荊襄九郡,該如何防範?”孫權皺眉問。
“征虜將軍孫叔朗守南郡,潘璋屯駐白帝,又令蔣欽帶領遊兵萬人,沿循長江上下遊,應敵人之所在而加以守禦。襄陽由我帶兵前據。”
孫權這才意識到,呂蒙已經把前後部署製定清楚。他長歎一聲:“子明勞心了。當年我若是聽從公瑾一言,不與劉備結盟,傾江東之力與劉琦劉璋等宗室搏他一搏,轟轟烈烈倒也痛快,也不會有今日捉襟見肘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