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蒙微微一笑。這多年來,他已有足夠的時間把當年的糾結想得清楚明白。“主公此言差矣。大都督他…雖是萬不得已,卻也知硬拚的勝算不大。再說豪情可歎,但是江東子民的生計,卻會因為一場大戰而跌入萬劫不複之地。江東雖然偏安,但曆來富庶,北方流民也都成群湧入。我想主公也不願看到哀鴻遍野,路有瘐屍吧….”
孫權慢慢變了臉色。這等往年張昭顧雍等吏部文臣的口中之辭,從呂蒙這裡聽到,娓娓道來,句句皆驚心,讓他悚然。
“我也是不敢棄民生於不顧。”孫權輕歎,“早年嚴畯進言,建議往蜀中禁鹽。我沒準。後來聞巴蜀曆代產井鹽,也是這一念之仁,否則真讓天下人嘲笑我刻薄心狠。”
他低頭,直到把臉快要貼到呂蒙手上。“隻是,二十年勵精圖治,我原以為…”他的聲音幾不可聞:“可以繼父兄大業,做一個馬上帝王,得以大展宏圖…事如今,竟變成了守成的君主…”
呂蒙無言,隻能把手蓋在他的發髻上:“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孫權突然抬起頭,滿麵憤然:“我偏要與天鬥!它虧欠我先父,虧欠我大哥,也虧欠公瑾!若是孫家不得江東,倒也罷了,為何鼎足一方,卻又難以擴展?我現在,正如溺水之人,看到河沿卻無力上岸…”
呂蒙吃驚的看著他突如其來的發作。
“更可悲者,”孫權氣苦,“偏偏還有認死理的,賠了身家性命…二征合肥,我對戰死的亡靈如何交代?!”看到呂蒙就要開口,他厲聲喝斷:“不要跟我說什麼命中注定!”
他指著帳外,手指微微發顫:“興霸和公績,真性情的兩個好兒郎,偏偏是殺父仇敵。天虧欠他們!可我又好生羨慕他們:武人耿直,兄弟情誼才真。而我…顧雍秉性柔弱,時時刻刻隻顧自家安危;張子布倒是有膽氣,可是隻能用在旁枝末節上;子敬病重仍然抱定他的孫劉聯盟不放,迂腐之至,冥頑不靈;諸葛瑾…”他陰然一笑,“諸葛家三兄弟,各侍一主,卻都口口聲聲興複漢室,這山中高士做的好不高明!”
呂蒙早已驚得瞠目結舌。他想斷喝一聲“主公言重了”,卻喉嚨乾澀,竟發不出聲音來。
“還有,還有大哥…江東之虎,”孫權慘笑,“親兄弟啊,他臨死咽不下一口氣,竟是擔心我容不得紹兒!程普韓當等老將早幾年還‘伯符’兩字不離口,若不是母親…這叫我怎麼信什麼天命?!”
他哽咽起來,急忙低頭伏在呂蒙雙手間,不讓自己發出一聲抽泣。
呂蒙麵有不忍之色,把一隻手慢慢蓋在他發髻上。孫權感到頭頂一片溫暖而乾燥,一滴不爭氣的眼淚還是滑了出來,讓他全身發抖,費儘力氣才忍住一聲嗚咽。
他還想說點什麼,但生怕一張嘴聲音就會抖得不成樣子。於是他隻有把臉埋在對方的手裡,在自己的臉頰和鼻梁上感受著他腕上跳動的脈搏。
孫權強壓著抽泣,隻覺得胸悶氣短,頭昏腦脹。呂蒙的袖子散著,沒有紮護腕,掌間溫厚堅實。如蜻蜓點水一般,他用嘴唇輕輕吻了一下對方的手心。
呂蒙的整個身體都僵硬了,手也不再撫摸對方的頭發。
他把手抽了回來,看著依舊低著頭的孫權。“主公?”
孫權突然抬起頭,對著他的麵孔迎上自己的嘴唇。
呂蒙情急之下,手指抓攏他的頭發向後輕輕一扯,強迫他抬起頭來麵對自己:“主公!”
“不要叫我主公!”孫權低斥一聲,附上整個身子,嘴唇貼在了對方的唇上。
呂蒙猛一掙紮,但無奈一隻手被壓在對方身下,另一隻想推開他,卻提不起一絲力氣。
他隻有咬緊牙關。孫權的唇齒惡狠狠的,徒勞無功的撕扯著他的嘴唇。頃刻,一絲鹹腥的味道湧進齒間。
孫權急忙移開。呂蒙定定神,看到對方唇上有血跡,伸手一蹭自己的嘴角。眼見手背上已經是一片殷紅,他不由眉頭一皺。
這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神情立刻把孫權打回了現實。一時間他覺得自己被當頭澆了一桶冷水。
“子明,”他喃喃的說,“子明…”
呂蒙閉上眼睛,精疲力儘讓他感到一陣暈眩。
“我糊塗了,我不該強求…”孫權幾乎是在懇求。
呂蒙苦笑一下,把孫權的手拉過來放在自己身前。“你我君臣身在名利場,功業之心帷幄之術,不得有半分疏忽。”他的聲音宛若耳語,但依然平實沉靜:“呂蒙是個凡人。就如這次,你亂了我的心,我保不了你,懂嗎?”
孫權一陣茫然,但最終還是聽懂了。於是他再次伏下身,把頭抵在對方的胸前,聽著他的心跳,長長的,無聲的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