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值午後,虞歡和沈意從酒樓裡吃飽喝足出來,二人徐徐走在街頭。
春風微醺,暖日融融,街上人流如潮,周邊梨花杏花灼然盛放,一簇簇開滿枝頭,迎麵吹來的微風如紗絹般輕柔,卷著紛繁的花瓣綿綿落下,仿佛彩蓮女纏綿悱惻的輕歌,拂過心頭,落滿肩頭。
虞歡吃飽喝足正有些昏昏欲睡,沈意卻在旁邊唉聲歎氣,有氣無力的耷拉著眉眼,一副被欺負慘了的小可憐模樣。
虞歡實在想不明白,沈意和百奇到底有什麼仇怨,以至於兩個人明明出自同一師門,卻勢同水火,從小鬥到大,鬥了這麼多年,竟也還不膩。
隻可惜沈意不願意說,虞歡也不好過分追問,隻得抬手一巴掌拍在沈意身上,差點把他拍個趔趄。
沈意扭頭望著她,耷拉著眉眼:“你不用安慰我,不過是輸了一次罷了,我還是輸得起的,大不了再被他嘲諷一頓罷了。”
話是這麼說,可臉上的表情卻難過得快要哭了。
看來是真的很在意啊。
“誰說咱們就一定輸了,這件事或許跟吳興有什麼關係,但絕對不是他乾的,一來實在太明顯了,二來嘛沒必要,吳興雖然是個跑堂的,但是到底是在金玉堂打雜,看過的金銀珠寶無數,又吃喝不愁,何至於為了一個玉佩平白無故背上一條命案。”
沈意細細思索一番,也覺得虞歡說的有道理:“那咱們現下該如何去查?”
虞歡抱臂環視了一圈,目光一下鎖定在不遠處正鬼鬼祟祟偷窺的兩個黑色身影上,明淨如朝露的桃花眼裡帶了些微笑意,朝沈意耳語了一番。
沈意聽得連連點頭,一時間也不傷心了,也不氣悶了,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瞬間亮得發光,一副擼起袖子就要大乾一場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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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滿樓是啟源最好的酒樓,彙聚了天下各地美食,尤其是炙羊肉做得一絕,外焦裡嫩,肉鮮味美。
天字號包廂內,錦幔低垂,絲竹聲聲,一青一白兩位公子相對而坐,正在對弈。
隔扇吱呀一聲被推開,一位身穿圓領皂衣,頭戴交腳襆頭的小吏走了進來,躬起腰身對青衣男子揖了一禮,隨後緩緩貼近,對男子耳語了幾句,又恭敬退了下去。
楊宗義端起茶盞淺啜一口,又抬眼朝對麵瞟了過去:“你打算什麼時候上任?”
白衣男子拈起一子,指節修長瑩白,指甲薄潤生光,語調清朗溫潤,緩緩道:“不急。”
楊宗義調侃道:“你倒是沉得住氣,隻可惜這幾日啟源裡的那些富戶鄉紳,州府裡的官宦貴胄怕是要急得抓耳撓腮,夜夜難寐了。”
楊宗義的父親楊明豫在世時曾累任兵部尚書,與內閣首輔雲瀚儒雲大人是同窗好友,知己至交。
母親是上官皇後的侄女,當年楊家在盛京也是名門貴胄,誰知德平十三年,陛下突發惡疾薨逝,上官皇後亦難產而亡。
陛下無子,岐王繼位,緊跟著便是岐王為穩固政權,大肆血洗朝堂,楊家作為皇後黨也遭到了清算,楊明豫為了護佑楊家,自請卸任離京,帶著一大家子告老還鄉。
永寧三年,楊宗義甲榜十一名高中進士,原本是要留京備用,卻因為身份問題,被外放啟源,做了個邊陲小縣的八品縣尉,十多年來,未得任何升遷。
楊宗義抬眼,細細打量麵前的雲家二公子雲喚,果真是人如其名,清俊非凡,通身百年世家浸養出來的氣質,神秀內斂,如高天皎月般溫潤矜貴。
雲喚不疾不徐落下一子,緩緩道:“楊兄,該你了。”
將視線重新落在棋盤上,眼看著要輸了,楊宗義將棋盤一攪,耍賴道:“不下了,不下了,咱們還是來說說正事吧。”
“此次你來啟源任職,我自然儘力相助,百奇那小子智謀不足,卻也有些小聰明,這些年也算是我的心腹,你也可任用一二。”
這些年楊宗義雖說是一縣縣尉,但是因為京中無人倚仗,又在啟源沒什麼根基,各府州縣官官相護,上下聯通一氣,他辦起事情來頗受掣肘,根本無法施展拳腳。
但是雲喚卻不一樣了,他背後可有的是靠山,其父更是官至內閣首輔,學識淵博,門生遍地,州府裡的老油皮子們便是再不情願,總歸是要給他幾分麵子的。
楊宗義眉頭微蹙,思忖一番道:“啟源雖然是個邊陲小縣,但是裡麵的水並不比盛京的水淺,又加上地處交通要道,有條啟陽運河穿流而過,商貿繁榮,水利興盛,隻可惜上下官員串通一氣,中飽私囊,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表麵上看吏治清明,一派繁盛景象,其實內裡積弊已久,此次陛下遣你過來可有何指示?”
雲喚淺斟一盞茶水,玉白的指尖輕輕摩挲著杯沿,緩緩道:“楊兄久居在外有所不知,三月前朝廷撥了五十萬石糧食給漠南邊防軍,走的是京畿漕運,結果威武大將軍上書彈劾,斥罵他們私吞糧餉,五十萬石糧食到了漠南僅有二十萬石,好一點的兌了米糠,有的甚至兌了細沙礫石,還有的早已經陳年發黴,一眾將士吃了之後上吐下瀉,連刀都提不起來,更彆提護衛邊疆了。陛下聽聞此事勃然大怒,立即下令徹查,如今已撤了好幾個戶部官員的職,並且遣了有鐵麵禦史之稱的沈寇為巡按禦史巡視地方,徹查此事。”
“啟源雖然地處偏遠之區,但是占據天時地利,又位於京畿運河後半段,此次陛下將我外放出京,不僅是為了協助沈大人徹查漕運一事,還是為了……”
雲喚話音一頓,修長的指尖輕蘸了一點茶水,在桌麵上寫了下了一個龍飛鳳舞,行雲流水的‘高’字。
楊宗義一下愣住了,挑了挑眉,壓低了聲音不敢置信道:“陛下當真要動高家?”
雲喚點點頭。
楊宗義當即咧嘴一笑,眉眼笑出一條深褶,高興地一拍大腿:“可終於讓我等到這天了,高氏一族目無法紀,無法無天,這些年為非作歹,我沒少受他們的窩囊氣,如今可終於大禍臨頭了!”
楊宗義喜不自勝,兀自高興了一會兒,又突然想起什麼,立刻道:“既然臨澤已決意要在啟源大乾一場,那楊某自當儘心竭力協助於你,你如今初到啟源,正是無人可用之際,我方才說的事,你意下如何?”
臨澤是雲喚的字。
看到雲喚還在考慮,楊宗義神秘兮兮道:“那姑娘可不一般!我聽人說,她有大神通,開了天眼,能看到死者的亡魂,隻要看一眼屍體,便能立刻鎖定凶手!你若是將她收入手下,必大有助益。”
楊宗義說得神乎其神,雲喚卻不為所動,依舊慢條斯理的燙盞煮茶。
楊宗義又道:“你若是不信,我倆來賭一局,就拿今日粟昌街王阿婆被害一案做賭,臨澤覺得她幾日能破此案?”
雲喚掀起薄白眼皮覷了他一眼,隨後又轉開視線,一副並不感興趣的樣子:“不過是尋常的入室搶劫案罷了,加上緝拿、傳喚,搜證等環節,至多三日一個比限便能破獲。”
楊宗義嘿嘿一笑,並不認同雲喚的說法,甚至頗有些得意的朝他伸出了一指頭:“我賭這個。”
“一天?”
“非也非也,乃是一個時辰!”楊宗義很得意,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身後仿佛有條毛茸茸的大尾巴翹了起來:“既如此,你賭三日,我賭一個時辰,到時候你輸了可彆不認賬。”
修長如玉的手指不緊不慢地把玩著折扇,雲喚麵不改色道:“方才楊兄定是誤會了,臨澤說的是至多三日,不代表就賭三日。”
“???”楊宗義明顯一愣,有些沒反應過來,慢半拍道:“那你賭幾日?”
雲喚兩指一錯,手中清雅高潔的水墨溪山折扇刷一下展開,他朝著楊宗義微微一笑,端的是溫潤風流,君子翩翩,緩緩道:“我賭半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