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簡竹背過身靠在墓邊,無神地望著天空。空曠荒蕪的墓園隻有他一個人,在寒風中裹著棉襖,像是一隻等待主人回來的被遺棄的貓。
“爸,媽,那些事兒,能不能都讓它們過去啊。”梁簡竹啞著嗓子,“我們都不要再糾結了,然後重歸於好,好嗎?”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察覺父母態度的變化呢,梁簡竹已經記不清了。起初他以為是自己常常奔波在外,與父母生疏了。直到那日駱良臻給他發了兩條消息——
“商姨來我們家做客了。”
文字下還附了一段視頻。
梁簡竹點開來看,視頻很長,鏡頭裡幾乎都是商晚茹和駱媽媽,內容也隻是朋友之間的寒暄,估計是駱良臻無聊之餘給他錄的。
他正要退出的時候,手指不小心點到了視頻的進度條,緊接著母親的聲音從手機的擴音器裡流出來:
“……他前幾天又從維也納抱了個獎杯回來,還被記者采訪了。我這寶貝兒子啊,就沒讓我操心過。”
駱媽媽捂嘴笑道:“是啊,簡竹是個很優秀的孩子呢。”
聽到這話,商晚茹的笑容突然怔了一瞬,很快又若無其事地點點頭,道:“是啊。”
駱媽媽沒注意到這一刹那的微表情,自然地接過了話,然而屏幕外的梁簡竹卻看得一清二楚。他愣愣地盯著那張熟悉的麵孔,大腦頓時一片空白。
究竟哪個詞讓她露出了那樣的表情?
視頻在不知不覺中到了尾聲,梁簡竹拉回進度條,播放,然後又拉回,播放。他像走火入魔般地執著了一遍又一遍,可無論重複多少次,他仍然弄不明白為什麼母親會有那樣的反應。
在那一刻,他突然發現,自己似乎從未真正了解過父母到底在想些什麼。那樣的父母,讓他覺得陌生。
梁簡竹從來不是一個能藏得住心事的人,在一次餐桌上他趁著父母在場提出了這個疑問。
“爸,媽。”梁簡竹放下筷子,小心翼翼地問,“我最近有什麼地方惹你們不開心了嗎,感覺你們……都不太願意和我說話了。”
梁舷歸和商晚茹聽後四目相對,臉上掛上了幾分愕然。凝滯幾秒後,梁舷歸率先反應過來,笑道:“彆鬨啊兒子,我們怎麼會——”
“我沒有開玩笑。”梁簡竹拔高音量打斷了他,“我有時候是挺沒心沒肺的,但我不蠢。”
餐桌對麵的兩人想是終於意識到少年的焦躁,眼神交流了片刻。半晌,商晚茹勉強笑了笑,聲音帶上了一絲乞求:“那個,兒子啊……媽媽問你個事啊。”
梁簡竹沒應聲,但心裡莫名有了不安的預感。
“就是,爸媽希望你啊……”商晚茹猶豫地摸了摸鼻尖,“你能不能不要把兩個身份分那麼清楚……就是,把自己的生活分享給支持自己的人看,也不是一件壞事嘛……”
“你說什麼?”商晚茹的話像給了他當頭一棒,梁簡竹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你們什麼意思?”
眼看著少年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梁舷歸連忙出來打圓場:“不是說要把你的私生活曝光,我們隻是想……你在平時也能不能當下Phoenix……”
梁簡竹努力平複著呼吸,艱難道:“……為什麼呢。”
“這樣可以受到更多的關注,我們也能收獲更多的利益呀。”商晚茹勸道,“而且Phoenix這個身份也能給你帶來很多便利,就像那年的藝考……”
“我不同意。”梁簡竹斬釘截鐵地道,“你們也知道我的性格,我根本就不想被那個身份束縛住。況且我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你們和許老師都說支持我——”
“都說這是個兩全其美的主意了你還不懂嗎!”商晚茹突然把筷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拍,震得碗裡的湯汁濺了出來,“那些明星不都有自己的人設嗎,他們也整天活在聚光燈下,憑什麼就你這麼嬌弱啊!”
此話一出,在場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商晚茹猛然驚醒,想要去牽兒子的手以求原諒:“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梁簡竹收回了手,自嘲般地低笑了一聲,隨後慢慢抬頭,平靜道:“我知道了。”
沒有多餘的喧鬨和反抗,他很快就接受了“父母想讓Phoenix這個身份替‘梁簡竹’活一輩子”的事實。
“你們也沒說錯。Phoenix多麼耀眼啊,可‘梁簡竹’呢?”他摩挲著指間,冷靜的像是權衡利弊的旁觀者,“又弱又沒用,整天隻知道嘻嘻哈哈,連大學都沒得上。這樣的人,一輩子都對不起他的父母。”
說罷,他起身,徑直走回了房間。身後傳來梁舷歸的暴怒聲和商晚茹的哭聲,可他已經疲於回應了。
他曾以為自己是最幸運的人,父母的支持,熱愛的事業,還有數不清的榮譽,彆人打拚一輩子都難以匹及的高度,他在二十出頭的年紀便達到了。除了18歲那年的藝考,他的人生幾乎順風順水。有人評價他年少輕狂,但他的確有輕狂的資格。
結果到頭來,第一個推翻這一切的竟是他的父母。一開始所謂的什麼家人的力量,堙滅在利益裡淪為了一個笑話。
後來,梁簡竹和父母的聯係漸漸少了。他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小提琴上,偶爾沒有比賽也是往駱良臻家跑。再有消息時,是駱良臻告訴他,商晚茹和梁舷歸到處宣揚他們是Phoenix的父母,還在粉絲圈裡以高昂的價格賣他的手稿。
梁簡竹當場就懵了,掏出手機就要給父母打電話。不出意外地,他們又吵了一架。與上次的平靜不同,梁簡竹一掛斷電話,便蜷縮在地上低聲嗚咽著。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哭,在他眼裡流淚明明是一種很懦弱的行為。可梁簡竹就是控製不住,情緒像洪水猛獸一樣裹挾著他,讓他難以呼吸。
之後的商晚茹和梁舷歸更是肆無忌憚,他們拿著梁簡竹的心血四處揮霍,招搖撞騙。這件事很快鬨上了熱搜,最後是許奎出麵壓了下去。駱良臻提出來要不要報警,可梁簡竹隻是搖搖頭,說:“他們是我的親生父母。”
是他們支持他走到今天,儘管那已經是曾經了。
小學的語文課上,老師最喜歡用“父愛如山”和“母愛如水”來教育他們要有慈烏反哺之心。可梁簡竹從未懷疑過,有朝一日高山會轟然倒塌,河水也會漸漸枯涸。
也就一會兒的時間,烏雲迅速壓了過來,天空變得陰沉,沒有一絲亮光。
幾分鐘後,雨絲飄了下來,很快越下越大,重重地砸向地麵,發出大珠小珠落玉盤般的響聲,讓人倍感壓抑。
梁簡竹側過身,一動不動地看著墓碑。他沒有帶傘,棉襖已經被淋濕,雨水順著鬢角往下淌,帶走留存在他身上所剩無幾的溫暖。
“還是不願意原諒我嗎……”梁簡竹垂下眼簾,“雨下的這麼大……就那麼討厭我啊。”
他蹲下身子,蜷縮在墓碑旁。雨水像針紮一樣刺進他的皮膚,滑進衣袖裡,隨著陣陣冷意從腳底往上冒。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臉上顯露出倦色。
梁簡竹就這麼蹲了好一會,直到視網膜上起了一層水汽,他才發現自己哭了。
這次他沒再壓製著自己,放任情緒爆發出來被雨衝刷個乾淨。他把臉埋進手掌,脊背一下一下地顫抖著,破碎的聲音從指間擠出來:
“我是你們的兒子梁簡竹,不是Phoenix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