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中，087與張婧元對視著。

即使作為被保護良好的人類，在那一刻，她放棄了對於同為人類的白衣人的信任。

假如說她先前對於研究所的信任值是百分之五十，那現在已經是百分之零了。至少作為異類和怪物的087沒有傷害她，而人類“同事”無數次拿食物威脅她，強迫她與怪物對峙，使用點擊椅，給她毫無用處的急救按鈕……

那個正被她在心中唾罵的白衣人馮悠，此時正坐在監控器前，戴著耳機。舟山試驗所有著完備的自動檢修程序，跳閘後兩分鐘，就自動重新接入電源。

耳機裡正傳來那古老失真的聲音。

“你經曆了一場不錯的旅行。”

馮悠騙了張婧元。她完全能夠聽懂087究竟說了什麼，實驗所中的任何一個人，隻要能忍受那摩擦似的噪音，也都能聽懂。

她要是讓張婧元懷疑她，懷疑整個舟山試驗所。她在提問時暗示張婧元長期處於被研究的狀態，不給予理由和有力的證明，武斷地將張婧元送進13實驗室，並提供了那個毫無用處的，用毛衣鏈改造的寶石按鍵模型……在這種情況下，張婧元才有可能對087產生信賴的心理。

她誤導張婧元，讓她認為087擁有絕對的力量，能幫她逃出去。

而她要做的事，是讓張婧元與087真正結合。

失去伴生物的087是不完整的，再加上抱卵期的衰弱與精神紊亂，才會急於在那片小湖泊中休憩，進而被研究員發現。

她要伴生物心甘情願，與087融為一體。

她急切地盯著屏幕，由於已經40多個小時沒有合眼，她的眼中正充滿紅血絲，可眼神卻貪婪又興奮。

“你好像被周圍的人騙了，不過，我嘗試過幫助你。”087說。

張婧元抬起頭，她感到自己已經適應了恐懼，甚至能直視087巨大的雙眼，“是……你在窗外嗎？”

那些水草……根本不是水草，而是087的腕足？

“是我。”087垂下一隻腕足，緩緩遞到張婧元麵前，“他們曾經切下了我的一截腕足進行研究，那時候，我通過這段肢體逃走了。”

那次腕足切片的工作，實驗產生的高危化合物並未被妥善處理。

“我的意誌能夠寄生在任何一塊□□上，所以，當時他們以為我在實驗室溶解，實際上我的本體早就不在這裡了。”

張婧元呆了呆，她意識到自己似乎記得什麼，那些仿佛不屬於自己的記憶也回到了腦海。她在兒時曾與身體中的“不速之客”對話，那個聲音，還有柔軟濕滑的觸覺……

二十多年來，她始終感到自己身旁有個不同尋常的家夥，可她從未告訴任何人。她知道這家夥一定存在著，可她又無法說服任何人相信。她望著087多雙眼，積攢了億萬年的孤獨似乎正在悄然溶解。

“所以……你變出了我？”

“我隻是在你的身體裡長大。”087說:“因為我的存在，你在早產中存活下來，你繼承了我的生命……但你依然是你自己。”

“他們把你叫做伴生物，但其實，我更像是那個附屬品。我需要你的身體，需要你的營養，我懷裡抱著無數個你，也是無數個我……”087的肢體突然抽動，扭曲，仿佛正在壓抑著失控的衝動，猙獰地張開腕足，向張婧元展示著她腹部攢成一團的一顆顆卵。

它們散發著金色的光亮，每一刻卵都是半透明狀態，內裡金色的生命體一下一下跳動，如同心臟。

她隱約感到這是一種邀請，於是她伸出手，輕輕觸碰了其中一顆。

“生命需要延續，但未必通過繁育的方式……人類，誕生嬰兒後，會感到某種成就嗎？我們不同，我們誕生的不過是新的自己，那顆唯一能存活下去的，將會是新的我……我需要你。”

087的聲音開始顫抖，她的腕足狠狠糾纏在一起，其中一隻細小的腕足被絞得斷裂，爆發出一陣強烈的金色光芒。她開始撞擊地麵與牆壁，傷口湧出的汁水四處飛濺，一顆顆卵在擠壓中爆裂，滾落在地麵，撞在了張婧元的腳邊。

而她隻是平靜地注視著。

“我想……”她說：“我想離開這裡。”

——怎麼可能。她自嘲地想。

她覺得自己跑不掉了，即使不被舟山試驗所的人折磨死，也會被麵前這個怪物吞噬。即使在望向大寂靜時，她像個剛脫離母體的嬰兒，對母親產生了巨大的留戀，但她清楚，自己是個人類。

舟山試驗所的人編造謊言欺騙她，她不會相信；087說需要她的身體，她也同樣不願意給予。

她死死盯著麵前近乎瘋狂自毀的0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