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憐拽著他就跑,道“待會兒再解釋,先想辦法把那十八個新娘的屍體鎮住!”
南風道“你糊塗了?隻有十七個新娘的屍體,加上你才是第十八個!”
謝憐道“不不不,之前是隻有十七個,但現在有十八個了。十八個新娘屍體裡麵,有一個是假的——鬼新郎就混在裡麵!”
一直在旁邊“看戲”的師綰若一笑,跟了送去,他終於發現了。
三人奔回明光廟中,然而,大殿之後已是空空如也,方才立著一群新娘的地方隻剩一地亂七八糟的紅蓋頭。
見狀,謝憐心中道“不妙不妙,要死要死。”
迅速將地上蓋頭撿起,堪堪撿完,便聽廟外傳來陣陣驚呼。三人透過窗子往外一看,隻見十幾名周身猩紅的嫁衣女子,形成一個了包圍圈,正在緩緩地在向那群村民逼近。
這些女子個個臉孔發青,麵帶微笑,雙手平舉向前,正是方才那些新娘的屍體!
眼睜睜看著她們越逼越近,任誰也沒法鎮定,眾人根本顧不上揪住那繃帶少年了,拔腿就跑,小螢連忙過去扶他。
謝憐無奈道“彆跑!”
他今晚這句話都說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出什麼事他都起碼要說個三四十遍,然而永遠有人置若罔聞,實在是無奈。他揮揮手,若邪綾向天飛出,隨意捏個訣,若邪便自行在空中旋轉起來,仿佛天女亂舞,甚是奪人眼球,而那群新娘看到這邊有個十分活躍的東西正轉得歡快,尾巴還不時抽一抽她們,好些個都被吸引了過來,還有七個則被森林深處的血腥味吸引,往那邊慢慢跳去。
謝憐道“南風追上,不要讓她們下山!”
不必多說,南風早已追了上去。兩名新娘朝謝憐這邊攻來,十指鮮紅,指甲尖利,謝憐取出方才在地上撿的紅蓋頭,忽地雙手一丟,兩個蓋頭旋轉著飛出,正正蓋到兩名新娘頭上。她們的動作瞬間就變遲鈍了。
果不其然,這厚厚的大紅蓋頭一遮,把那新娘屍體的眼睛和鼻子都遮擋了一層,看不見人影,也聞不到人氣了。而且因為她們屍體僵硬,也沒法自己彎折手臂把蓋頭取下來。隻能伸著手到處亂摸亂抓,仿佛在和人玩捉迷藏。這副情形,真是恐怖又滑稽。
謝憐站在她們麵前,試探地在兩個新娘眼前揮了揮手,見她們茫茫然地摸另一個方向,想了想,終於還是沒忍住,道“得罪了。”
抓住兩隻手臂就把她們的手爪放到了對方的脖子上。
兩名新娘突然摸到東西,渾身一震,又看不到是什麼,這便惡狠狠地互掐起來。謝憐趕緊地跑了,又是一揚手,若邪綾一道白虹似也地去了,無聲地在地上落成了一個大白環兒。
他對四下逃竄的眾人道“都進圈子去!”
一群人邊跑邊猶豫,小螢卻趕緊扶著那繃帶少年站了進去,師綰若自然也進去了,畢竟第一個任務是保護小螢。想了想,小螢又跑出去,把昏迷倒地的小彭頭也拖了進來。這時有個新娘跳到了白圈邊緣,伸爪要抓,卻仿佛被一道無形的牆猛地隔開,小螢發現她怎麼也跳不進來,忙大聲道“大家快進來呀,這個圈子她們進不來!”
眾人見狀,連忙又一窩蜂地湧來,好在謝憐事先讓若邪綾了暴長數倍,那圈子夠大,否則還真擔心有人被擠出來。新娘們跳不進圈子,知道動不了這邊,齊齊轉身,尖嘯著朝謝憐襲來。
而謝憐這邊早已等待多時,袖中抓出一大把蓋頭,四五塊紅布在他手中上下左右前後轉得飛起,腳下不停手上不歇,來一個蓋一個,一蓋一個準,蓋中一個新娘她便開始盲人摸象般慢騰騰地摸索起來。
他那蓋頭實在是轉得人眼花繚亂,在雙手間遊刃有餘地拋來拋去,在空中飛成數片紅影,眾人在白圈內居然忍不住喝起彩來。
“好!”
“厲害厲害,真是厲害。”
“這功夫是練過的吧!”
謝憐聽了,習慣性地脫口道“還好還好。各位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嗯???”
話一出口才覺不對,竟然把從前在雜技班湊場子時說順了的話順嘴溜出來了,連忙打住。說話間,又有幾個新娘跳了起來,竟是一蹦七尺多高,一彈三丈多遠,瞬間便挾著一股腐臭味來到他眼前。
謝憐足底一點,身子也掠了出去,在空中趕緊默念三遍通靈口令,道“靈文靈文百事通!我問個問題,你可知北方武神明光將軍有沒有什麼紅顏知己?”
靈文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道“殿下你問這個做什麼?”
謝憐道“目下我這裡有點情況,略危急。實不相瞞,有十幾個死人正在追我。”
靈文“啊?這麼慘???”
謝憐“還好。所以有嗎?我知道這個問題較為私隱不好回答,所以才不在通靈陣內問。任務需求,絕不泄露。”
靈文道“殿下你誤會了,這個問題不是不好回答,而是老裴他紅顏知己太多了,你突然這麼一問,我一時半會兒不知道你問哪個?”
謝憐腳下險些一歪,道“好吧。那在裴將軍這些紅顏知己裡,有沒有一位占有欲強、嫉妒心強、身上有某處殘疾的女子?”
靈文道“你這麼一說,倒是的確想起來一位。”
謝憐又是兩個蓋頭飛出,引來一片喝彩,他轉身一拱手,道“說來!”
靈文道“老裴以前沒飛升的時候,是個將軍。他在戰場上結識了一個敵國的女將軍,十分美豔,性情悍烈,叫做宣姬。”
謝憐道“嗯,宣姬。”
靈文繼續道“裴將軍這個人麼,見了美貌的女子,哪怕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是要去糾纏的。這女子帶兵與他交鋒,成了他手下敗將。”
宣姬成為俘虜,被押送到敵營,趁守軍不備,當場便要自儘。偏生沒自儘成,被一位將軍一劍斬斷三尺青鋒,救下來了。而敵國這位風度翩翩的裴將軍,便是後來飛升的明光將軍了。
這位裴將軍,一來向來是個憐香惜玉之人,二來戰事大局已定,就算拉鋸下去,也再無翻盤可能,便把宣姬放了。一來二去,再來再去,會發生什麼,實在是很好想象。
這時,一名新娘抓住謝憐右腿,五指一扣,險些入肉,他正想一腳踹出,發現這個角度隻能踹到臉,心道不可打姑娘的臉,換了個姿勢,改踹了她肩,反手又是一蓋頭飛出,道“聽起來像是一樁美談。”
靈文道“本來是美談。可壞就壞在,宣姬一定要跟裴將軍一生一世一雙人。”
謝憐兩步一躍,攀上屋頂,俯瞰著下麵繼續朝他逼近的五六個新娘,抹了一把汗,道“女子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本也沒錯。”
靈文道“是沒錯,可是兩國交兵,戰場無情,原本兩人就說好了,露水姻緣,你情我願,有今朝,沒明朝,隻談風月不談戰事。而且老裴這個人,我說實話,不跟你雙飛就不錯了。”
“……”
“那宣姬卻是將門貴女,性情極為激烈。她要的東西,便一定抓死了也不放手……”
“且慢且慢!”謝憐道,“你先告訴我,宣姬是不是殘疾?是哪裡殘疾?”
“是她……”話到此處,靈文的聲音戛然而止。
實在要命,每次都是在聽到關鍵之處時,就把借來的一點法力儘數耗乾。看來下次他得一開頭就劈頭蓋臉問重點。橫飛縱躍間,謝憐迅速重新理了一遍思路:如果繃帶少年不是鬼新郎,而這群村民也都相互確認過裡麵沒有鬼新郎,那麼,剩下的唯一可以藏身混入的地方,就隻有十七個新娘堆了!
他自己混進去的時候,無法被鬼新郎一眼發現數目不對,反過來,當鬼新郎混進去的時候,他同樣也無法一眼覺察多出了一具屍體。仔細想想,若邪綾打傷鬼新郎後,他隻看到一團黑霧滾滾襲向樹林,並不能保證那團黑霧裡就一定有人。事實上,恐怕那時候,他奔出廟門去追,而鬼新郎則還留在一屋的黑煙中,與他擦肩而過,回到了殿後,藏葉於林,混進了新娘們的屍體裡。
那麼,“鬼新郎”就不是“新郎”,而是“新娘”——一個身穿新娘喜服的女子!
既然是女子,那麼許多事便可以反推,比如,為何與君山一帶沒有明光廟。不是當地人不想建,而是建不起來。小螢說“每次想建明光殿,修建途中老是會無緣無故失火”。這聽起來就絕不是巧合,隻可能是被故意放火燒的。為什麼放火燒廟?通常情況下,是因為恨,然而這與君山內又有一間被迷陣封鎖的明光廟,無一人前來,廟內神像卻又雕得極好,保存也極好,為何?鬼新娘自己身穿嫁衣,卻見不得穿著嫁衣的女子路過與君山時臉上帶笑,又是為何?
所有的東西串聯起來,除了嫉妒和獨占欲,謝憐想不到其他答案了。而那仿佛厚布包裹木棍、拖著重物的怪異聲響,如果真是腳步聲,謝憐也隻能想到一種可能!
追著他跑的新娘已被他儘數蓋上了蓋頭。謝憐終於得以落地,微喘一口氣,略定心神,起身去數。
一、二、三、四……十個。
七個新娘跳進了樹林,由南風去追了。十個新娘被他重新蓋上了蓋頭,都在這裡。那麼,還有一個,還沒出現。
正在此時,他聽到了那陣熟悉的“咚咚”、“咚咚”聲,從他身後傳來。
謝憐緩緩轉身,一個矮小至極的身影,映入他眼簾。
他輕吸一口氣,心道“果然如此。”
眼前這個矮小的女人,一身紅嫁衣,不見喜氣,隻見淒厲。
但她之所以矮小,並不是因為她身材矮小,而是因為,她是跪在地上的。
她雙腿骨頭已斷,卻沒有截去小腿,竟是一直用兩個膝蓋骨在地上跪著走路。
他聽到的怪異的“咚咚”聲,就是她拖著兩條斷腿在地上跳躍行走的聲音。
那女鬼容長臉蛋,雙眉上揚,果真是十分美豔。原本美豔之中還帶著三分英氣,而如今,美豔裡一股怨氣撲麵而來,仿佛常年囿於狹小之處,不見晴空。跪在地上,膝蓋以下的嫁衣破破爛爛,也難怪當時有人說了句。
謝憐與她定定對視一陣,才道“宣姬?”
似是很多年沒人叫她這個名字了。過了許久,這女鬼麵容上鬱結的怨意才幽幽散去幾縷,眼裡倏地閃過一道亮光。
她道“……是不是他派你來找我的?”
這個“他”,謝憐猜想,自然是指那位裴將軍了。
宣姬又追問道“他自己呢?他自己為什麼不來見我?”
她說話時那種熱切的神情,那種期盼的語音,教謝憐覺得,還是不要說“不是”為妙。見他半晌不答,宣姬一下子跌坐在地。
她背靠著那尊英俊挺拔的武神像,大紅嫁衣在地上鋪成一朵巨大的血花,披頭散發,滿臉痛苦難握之色,仿佛在受著莫大的煎熬,道“……他為什麼不來看我?”
這個問題,謝憐也沒法回答,所以也隻能保持沉默了。宣姬抬頭望那神像,淒聲道“裴郎啊裴郎,我為你背叛我的國家,拋棄我的一切,變成了這個樣子,你為什麼不來看我了?”
她雙手扯著自己頭發,質問道“你的心難道是鐵石做成的嗎?”
謝憐不動聲色,聽到這幾句,暗暗思索,宣姬說為她裴將軍背叛她的國家,莫非是指這位裴將軍趁二人濃情蜜意之時從她口中誘騙情報,導致宣姬之國戰場失利?她又說,是因為裴將軍才變成這個樣子的,“這個樣子”,自然是指這幅斷腿的慘狀。宣姬是一位女將軍,沙場之上,不可能身負殘疾,那她的腿隻可能是後來才斷的,莫非是這也與裴將軍有關?是否裴將軍始亂終棄,才導致她怨氣如此深重?
他雖是覺得自己所思所想的都很惡俗,但宣姬怨念如此深重,以致於要去戕害無辜之人的性命,儘管惡俗,也隻得硬著頭皮往那邊想了。這時,廟外忽然傳來一陣女子的尖叫“救命啊!救命啊!”
謝憐與宣姬同時往窗外望去。隻見若邪落成的白圈處,一人正拖著那繃帶少年往外拉,而小螢則死死抱住那人的腿不讓放,那人大罵起來,正是小彭頭“滾開!你個蠢貨,把女鬼喊過來了怎麼辦!”
小螢大聲道“喊過來就喊過來,你比鬼更可怕!我……我寧可看女鬼!”
師綰若看見這個狀況無從下手,畢竟她也不能傷人,使勁去奪回繃帶少年,又怕小彭頭破罐子破摔傷害繃帶少年,都怪自己,如果不是自己走神又怎麼會讓小彭頭有機可乘?
原來,方才被謝憐一抽暈過去的小彭頭醒了過來,看到四周緩慢摸索的新娘們,先是嚇了一跳,但很快發現她們都看不見人,他膽子極大,又莽頭莽腦,想趁旁人都不敢動彈趕緊拖了這繃帶少年下山去獨領懸賞。他才不管這少年到底是不是鬼新郎,反正山下大家都傳他是,那他就是。誰知小螢撲過來大喊大叫,把在四周遊蕩的新娘們和在明光廟內的宣姬都驚動了。
謝憐一看又是他,心中隻道剛才應該抽得更狠些,抽得他三天三夜醒不過來才好,喊道“回圈子裡去!”
小彭頭一見一道黑霧向他襲來,慌忙往回撤,可他手裡拖著個繃帶少年,腿上抱著個小螢,終是慢了一步,瞬間被黑霧挾中,吸到宣姬手裡。他回頭一看,這個長發亂舞、陰氣森森的女子,不就是方才躺在一地新娘裡被他摸過的那具美豔女屍?
事到如今,他才終於知道害怕,大聲慘叫起來,而宣姬五指一彎,想從他後腦插入,師綰若自然知道她要乾嘛,甩出鞭子死死纏住她的手腕,雖然小彭頭可惡,但罪不至死。得到救贖的小彭頭連滾帶爬地逃回圈子裡,經曆了這麼一遭,他也不敢亂來了。
謝憐閃身到她跟前,道“將軍,勿要再造殺孽了。”
他喚她將軍,本意是要提醒她,她也曾是戰場上衝鋒陷陣,保家衛國的巾幗英雄。
她冷笑道“他是不是不敢見我?”
謝憐無法,心道要不然先裝作裴將軍派來的周旋一番,然而宣姬並不需要他的回答。
她大笑幾聲,猛地轉身,指著那尊神像道“我燒你的廟,在你地盤上作亂!就為你來看我一眼,我等了你多少年!”
她怔怔看了那武神像好一會兒,忽然猛地跳了上去,掐著它的脖子瘋狂搖動起來,道“你竟然還是不肯來見我,是不是你自己也知道對不起我?你看看我的腿!看看我現在這個樣子!我這都是為了你,為了你!你的心難道是鐵石做成的嗎!”
雖說身為局外人,謝憐並不想對誰是誰非予以置評,但依照他個人感觀,實在忍不住心想:“你若是想見他,可否換個正常點的方式?若是有人想用這種方式見我,我反正是一點也不會想來的。”
那頭的小螢終於和那繃帶少年一起重新回到了圈子裡,望著這邊,擔心地小聲道“公子……”
聞聲,謝憐對她笑了一下,示意不用擔心。
誰知他一笑,宣姬的臉瞬間扭曲了起來,猛地從神像上撲了過來,道“你既不看我,愛看那些愛笑的女子,我便讓你慢慢看個夠!”
她雖然掐的是謝憐,話卻是對那位裴將軍說的。謝憐他本以為是宣姬自己嫁不了心愛之人,看到出嫁的新娘在轎子上幸福地微笑,心中嫉妒。卻沒想到原來是因為這位裴將軍喜歡愛笑的女子,她便神智錯亂地聯想到這是要去嫁給心上人的新娘。難怪她把山下的明光廟都燒掉了,想來是完全受不了整天有女子在裴將軍的廟裡進進出出,與她分享同一尊神像。這女鬼不愧為“凶”,斷了雙腿,行動卻極為鬼魅迅速,且被若邪打中後還這般力大無窮,掐得謝憐與她僵持不下。他正欲將若邪召來,卻聽一聲大喝“啊啊啊啊啊啊——”
那少女小螢見他與女鬼僵持不下,竟是從地上撿了一根樹枝衝了過來,邊衝邊喊,似乎在給自己壯膽。宣姬根本無需動手,隻是森森回頭一望,她還沒靠近便飛了出去,飛出去,飛出數仗之外,在快落地時,師綰若早已飛過去接住她。
小螢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師綰若笑了笑“不必客氣。”
同時跟過來的係統聲音響起“恭喜宿主完成任務,獎勵已自動發放到儲物戒中。”
師綰若鬆了口氣,如果她剛才再慢一拍,小螢肯定是活不成了。
雖然如此,但突如其來的變故還是嚇了兩人一跳,那繃帶少年“啊啊”暗啞地大叫著奔了過去,謝憐也是一驚,坐起身子,後腦卻驀地一涼,宣姬五根手指已經放了上來,似乎也要像方才一般把他的顱骨也從頭皮裡剝出來。
情急之下,謝憐右手猛地抓住她手腕,喝道“縛!”
隻聽“刷刷”一陣破空之響,一道白綾應召而至,繞著宣姬纏了九曲十彎,將她五花大綁起來。宣姬雙腿已斷,躲避不及,“砰”的一聲重重跪倒,在地上打起滾來,想掙開這道白綾,孰料它越纏越緊。甫一脫身,謝憐氣都來不及喘一口,立即起身,朝小螢落地之處跑去。
若邪已收,眾人還是不敢亂動,但也有幾個大膽的村民習慣了那些摸來摸去的新娘,圍了過去。
師綰若放下小螢,小螢見兩人都圍了過來,道“放心吧,我沒事。”
繃帶少年和謝憐見她是真沒事才鬆了口氣。
正在此時,一道奇異的鐘聲傳來。
“當!”“當!”“當!”三聲巨響,霎時,謝憐一陣頭暈目眩,道“怎麼回事?”
師綰若也有些頭暈目眩,若不是有煙雨支撐,恐怕到倒下去了。
再一看四周,新娘們東倒西歪栽了一地,隻有手臂還平舉向前,直衝天空。一眾村民也是倒地不起,仿佛都同時被這陣震耳欲聾的鐘聲震得陷入了昏迷。謝憐也是有些昏昏沉沉,一手扶額,勉力站起,腳下一軟,半跪在地,幸好一人將他一扶,抬頭一看,正是南風。原來那七名新娘進入森林中後立刻四下散開,南風幾乎跑遍了整座與君山才把她們一個不漏地全部抓住,這才剛剛回來。
見他十分鎮定,謝憐立刻問道:“這鐘聲怎麼回事?”
南風道“不必擔心,這是救兵。”
順著他目光望去,謝憐這才發現,明光廟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列士兵。
這一列士兵個個身披鎧甲,神采奕奕,凜凜生威,身上全都籠著一層淡淡的靈光。而士兵前方,立著一名頎長秀挺的年輕武將,分明不是凡人。
那武將負手而行,來到謝憐麵前,對他微一欠身,道“太子殿下。”
謝憐還未開口相詢,南風便低聲道“這是裴將軍。”
謝憐立刻看了一眼地上的宣姬,道“裴將軍?”
這位裴將軍倒是跟他想象的不大一樣,也和神像大不相同。那神像英姿勃發,眉眼傲氣橫生,乃是一派帶著侵略之勢的俊美。而這名年輕武將雖也是俊美,但麵容白皙,眉眼沉靜得仿佛一塊冷玉,殊無殺氣,隻有一派波瀾不驚的冷靜。說是位武將也可,說是位謀相也無不可。
裴將軍看到了地上的宣姬,道“靈文殿通知我們,此次與君山之事可能和我們明光殿頗有淵源,在下這便趕來了。沒想到當真是頗有淵源,有勞太子殿下了。”
謝憐心想感謝靈文,靈文殿的效率哪裡低下了,道“也有勞裴將軍了。”
而宣姬掙紮中隱約聽到“裴將軍”三個字,忽然抬頭,熱切地道“裴郎,裴郎!是你嗎,你來了嗎?你終於來了嗎?”
她被若邪捆著,再欣喜若狂也隻能跪立起來。誰知,她把那武將一看,卻是臉色刷白,道“你是誰?!”
謝憐這邊已經和南風大致講了幾句鬼新郎究竟是怎麼回事,聽她這麼問,道“這不是裴將軍嗎?她莫非是等太久,不認得了?”
南風道“是裴將軍。不過不是她等的那位。”
謝憐便奇怪了“難不成還有兩位裴將軍?”
南風卻道“不錯,正是有兩位!”
原來,這女鬼宣姬等的那位裴將軍,乃是明光殿的主神,而他們麵前這位,則是明光殿的輔神,乃是那位裴將軍的後人。叫的時候為了區分,都稱這位為“小裴將軍”。正統的明光殿裡,是要一正一反供著他們二位的。裴將軍為主殿正神,神像正對殿門,小裴將軍的神像則設在他背麵。雖為先人後輩,看上去卻與兄弟無異。一門二飛升,也算得奇談佳話一樁。
宣姬望了一圈,也沒在士兵裡望到她想見的那位,淒聲道“裴茗呢?他怎麼不來?他為什麼不來見我?”
小裴將軍微微頷首,道“裴將軍有要務在身。”
宣姬喃喃道“要務?”
披麵的長發之下,她一邊流淚一邊道“我等了他幾百年,他有什麼要務?當年他為見我一麵,可以一夜橫跨半疆,現在他會有什麼要務?重要到他連下來看我一眼都不肯?有嗎?根本沒有吧?”
小裴將軍道“宣姬將軍,請上路吧。”
列隊中兩名明光殿的士兵走了過去,若邪倏地從宣姬身上躥了下來,纏纏綿綿卷回謝憐手腕之上,謝憐輕輕拍了它兩下,以示安撫。
宣姬任那兩名士兵抓住,呆了一會兒,突然猛掙,指天罵道“裴茗!我詛咒你!”
她這一吼聲音甚是尖銳,謝憐一怔,心道:“這豈不是在當著後人罵祖宗?”
那小裴將軍卻是麵不改色,道“見笑了。”
宣姬自聲嘶力竭道“我詛咒你,你最好永遠也不要愛上任何人,否則如果有那麼一天,我詛咒你,像我一樣,永永遠遠,時時刻刻,無窮無儘,戀火焚身!戀火焚身,燒儘你的心肝脾肺腎!”
這時,小裴將軍對謝憐等人道了聲“失禮了。請稍候片刻。”
並起食中二指,輕抵在太陽穴上。這是開啟通靈法術的訣,他必是在和誰通靈。須臾,他“嗯”了一聲,放下手,重新負於身後,轉向宣姬,道“裴將軍讓我轉告您——‘那是不可能的。’”
宣姬尖叫道“我詛咒你——!!!”
小裴將軍微一揚手,道“押走。”
兩名士兵駕著瘋狂掙紮的宣姬,拖了下去。
師綰若歎了口氣,挺漂亮的一個姑娘,偏偏是個戀愛腦,如今落得這個下場也是活該。
謝憐道“小裴將軍,容我問一句,這位宣姬將會被如何處置?”
小裴將軍道“鎮於山下。”
尋一座山鎮住,這的確是天界對付妖魔鬼怪時常用的法門。
沉吟片刻,謝憐還是道“這位宣姬將軍怨氣頗重,對自己因裴將軍叛國斷腿之恨念念不忘,隻怕鎮壓也不是長久之計。”
小裴將軍卻微微側首,道“她說自己因裴將軍而叛國斷腿?”
謝憐道“她的確說過,是因為裴將軍才變成這個樣子,隻是事實到底如何,那便不知了。”
小裴將軍道“若一定要這麼說,也可以。為裴將軍叛國是真。不過,個中細節,可能與旁人所想的情形不太一樣。裴將軍與她散後,宣姬將軍為挽留,不惜主動奉上軍中情報。裴將軍不願勝之不武,不取。”
……這可真是萬萬沒想到,所謂的“我為你背叛了我的國家”,居然會是這樣的。
謝憐道“那她說自己雙腿斷了也因為裴將軍,這是……?”
小裴將軍道“她的雙腿是她自己折斷的。”
……自己折斷的?
小裴將軍平淡無波地道“裴將軍不喜強勢的女子,而宣姬將軍生性要強,這便是為何他們不能長久之故。宣姬將軍心有不甘,對裴將軍說,她願為他犧牲改變,於是自行廢去了武功,還折斷自己雙腿。如此一來,她等於是自斷雙翼,將自己捆在裴將軍身邊。裴將軍未棄她於不顧,便收留照顧她,但始終不願娶她。宣姬將軍夙願不得償,含恨自殺,不為彆他,隻為讓裴將軍傷心難過。但,恕我直言。”
他講話始終是那麼一派彬彬有禮、冷靜過頭的神氣,道“並不會。”
謝憐揉了揉眉心,不說話,心道“這都是什麼人?”
小裴將軍又道“個中是非對錯,我也不知。我隻知宣姬將軍若願放手,原本不至於如此。太子殿下,在下告辭了。”
謝憐也一拱手,送他們去了。
南風評價道“奇葩。”
謝憐心想,他自己也是一位三界笑柄、著名奇葩呢,還是不要說彆人了。這裴將軍與宣姬之間的事,非是局中人,誰是誰非就不要論了。隻可憐那十七個無辜的新娘,還有護送出行的武官和轎夫們,卻是無妄之災。
提到新娘,他立刻轉眼去看,隻見地上十七具新娘屍身,均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變化。有的已化為一具白骨,有的已開始腐爛,散發出陣陣惡臭。臭味熏醒了地上眾人,他們悠悠轉醒,見此情形,又是一陣大驚大駭。
趁此機會,謝憐神神叨叨地對他們散播了一通善惡因果報應論,告誡諸人下山之後須得多多給各位新娘祈福,想辦法通知新娘家人來認領屍首,決不可做那販屍的勾當,也不可做虧心事。經曆這麼一晚驚心動魄,又沒了帶頭挑事者,眾人聽他講話哪裡還敢說彆的,戰戰兢兢一一應了,都覺得仿佛做了一場噩夢,這才發現,昨天晚上怎麼好像著魔了一樣?這麼多死人,他們當時怎麼還能滿腦子都隻有賺錢?回頭想想,自己都覺得恐怖。昨晚大家都在做,仗著人多,又有人帶頭,稀裡糊塗便跟著衝了。現在心裡後怕,倒也都老老實實悔過祈福。
天還未亮,恐山中還有狼群等作怪,南風剛繞山跑完一大圈,又要帶著這麼一大群人下山。他也不抱怨,與謝憐約定之後再一同商議那倒掛的屍林等後續事宜。
師綰若看了看小螢和繃帶少年,正準備送他們回去卻發現繃帶少年的頭還是磕傷了。
謝憐看見了,對他道“你頭上有傷,解下繃帶我幫你看看吧。”
小螢想要阻止,但師綰若提醒她彆出聲。
那少年慢慢抬頭,兩個布滿血絲的眼睛望他一下,似在膽怯猶疑。
謝憐微微一笑,道“彆害怕。有傷的話是一定要包紮的。我保證不會被你嚇到。”
那少年猶豫片刻,轉過身去,一圈一圈,慢慢地解著頭上繃帶。他動作很慢,謝憐很有耐心地等著他,那少年摘完了繃帶,轉過了身。
而當謝憐看清了那張臉後,感覺周身血液都在瞬息之間褪得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