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話他是絕對不會說出來的。不過,也難怪南風與扶搖聽到銀蝶時時會臉色大變了,想來是跟著他們侍奉的兩位神官一起吃過那銀蝶之主的苦頭。
一名神官問道“太子殿下,你遇到花城,他他他……他對你做了什麼啊?”
這語氣,聽上去分明更像是在問“你是少了胳膊還是少了腿”。
謝憐道“也沒有做什麼,隻是……”
說到這裡,他竟是有些詞窮,思量著:“隻是什麼?總不能說,隻是劫了我的花轎,牽著我走了一路吧。”
無言片刻,隻好道“隻是破了女鬼宣姬在與君山內設下的迷陣,把我帶進去了。”
眾位神官都是心下直犯嘀咕,沉吟不語。
半晌才有神官問“諸位,你們怎麼看?”
光聽聲音謝憐都能想象各位神官連連搖頭攤手的模樣:
“沒有看法,完全沒有看法!”
“不知道他想乾什麼,怪滲人的。”
“花城到底想乾什麼,一向是誰都搞不懂的……”
雖說是被普及了一通花城是何等的混世魔王,可是,對這個人,謝憐卻並不覺得怎麼恐怖。真要說起來,他覺得這次花城還算是幫了他。總而言之,他飛升回天界之後接到的第一樁祈福,應當算是就這樣完成了。
頭先早便說過,此次與君山之行的還願功德全都算在他身上,雖然那位官老爺因為女兒之死過了許久才記起要還願,帶著傷心還願,也不免打了折扣,但七湊八湊,各種放水,八百八十八萬功德,也差不離了。謝憐無債一身輕,心頭晴空萬裡,舒暢快美,精神煥發,決定好好做神。最好是能和各位神官成為半個朋友。上天庭的通靈陣雖然安靜,但忙起來也是呼喝連天,平時諸位神官心情好了,或者見到什麼有趣的玩意兒,也在陣內說說,點到為止地調笑幾句。他雖然分不清誰是誰,但也默默聽著。不過總不能一直就這麼不說話,於是,他聽久了,偶爾也忽然冒出來溫和地說一句:
“真的是非常有趣呢。”
“讀到一首很美的小詩,與諸君分享一下。”
“一個非常有效的治療腰腿疼痛的小秘訣,與諸君分享一下。”
令人遺憾的是,每次他發出這些精心挑選、並且很有益身心的內容,通靈陣內便會一陣沉默。
當然,如果慕辭在通靈陣內,肯定是樂意聽的。
到後來,靈文實在是忍不住了,私底下對他道“殿下啊,你在通靈陣內發的這些,雖然都很好,不過,哪怕是比你大幾百歲的神官,也不會發的。”
謝憐便覺得有點鬱悶。其實明明他也不算年紀最大的,但為何他在眾位神官裡卻簡直如同一個跟不上年輕人話題的老年人?大概是脫離天界太久了,又一直孤陋寡聞,不關心外界事物,救不回來了,還是罷了罷了。他放棄了這事,便也不鬱悶了。
但還有一個問題:到現在為止,人間還沒有誰為他新建過一座宮觀。也許有,但反正天界沒有搜索到,便沒有任何記錄在冊。須知連土地都好歹有個祠,他身為一名正經八百飛升,還飛升了三次的神官,到如今卻是沒有一座宮觀,也沒有一個信徒供奉,這可真是非常尷尬了。
不過,尷尬也隻是其他神官在為他尷尬,謝憐自己仍是覺得也還好。
並且他某日一時心血來潮,突發奇想道“如果沒有人要供我,那我自己供自己應該也可以吧。”
諸位神官都不知該怎麼回答。
誰他媽聽過哪個神官是自己供自己的!
做神做得淒慘到這個地步,還有什麼滋味!
而謝憐早已習慣他一開口就冷場,覺得如此自娛自樂也不失為一件趣事,一旦做了決定,便又跳下了人間去。
這一次,他落地的地點是一個小山村,名叫菩薺村。
說是山村,其實就是一個小土坡。謝憐見這裡青山綠水,稻田綿綿,風景秀美,心道:“這次可真是掉在了一個好地方。”
再一看,小土坡上有一個歪歪斜斜的破屋子,四下問問,村民都說“那屋子廢了,沒主人,偶爾有流浪漢進去睡一晚,隨意住。”
這豈不正合他意?當下走近前去。
走近了他才發現,這小木屋遠看很破爛,近看更破爛。四方屋角四個柱子怕是腐朽了兩根,風一吹,整個屋子都嘎吱作響,懷疑隨時會倒。不過,這種程度依然在謝憐可接受範圍之內,進去看了看便收拾起來。
村民們一瞧,居然真的有人要在這裡住下,很是驚奇,都湊過來看熱鬨。此地村民倒是都十分熱心,不光送了他一把掃帚,看他打掃得灰頭土臉,還送了他一筐新摘的菩薺。菩薺都削去了皮,一個個白白嫩嫩,甜美多汁。謝憐蹲在破屋門口吃完了,雙手合十甚是幸福,心裡決定就叫此處菩薺觀。
菩薺觀裡原本便有一張小桌,擦兩下就可以做供台。
謝憐一陣忙活,圍觀的村民看出這年輕人竟是要倒騰出一個小道觀來,更稀奇了,紛紛問道“你這觀要供的是誰呀?”
謝憐輕咳一聲,道“嗯,本觀供的是仙樂太子。”
眾人一臉懵然“那是誰?”
謝憐道“我……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一位太子殿下。”
“哦,乾什麼的?”
“大概是保平安的。”順便收破爛。
眾人又熱切地問“那這太子殿下,他管招財進寶嗎?!”
謝憐心道,不倒欠錢就不錯了,溫聲道“很遺憾,似乎不能呢。”
眾人紛紛給他出主意道“還是供水師吧,招財哇!肯定香火旺!”
“要不然供靈文真君吧!說不定我們村就可以出來一個狀元了!”
一女羞怯怯地道“那個……你有沒有……有沒有那個……”
謝憐保持微笑,道“哪個?”
“巨陽將軍。”
“……”
他要是真的開了一間巨陽觀,隻怕風信馬上天外飛來一箭!
粗略清掃乾淨了菩薺觀,還差些香爐、簽筒等雜物。但謝憐完全忘記了最重要的一樣東西——神像。他背起鬥笠就出了門,對了,也沒有門扇。
想了想,這屋子肯定得重修,於是寫了一個牌子放在門口:“本觀危房,誠求善士,捐款修,積累功德。”
出了門,步行七八裡,來到了城鎮上。來鎮上做什麼呢?那自然是為了混口飯吃,又操起了他的老本行。
在神話傳說裡,神仙都是不需要吃東西的,其實,這事很難說。造化大能們的確可以直接從陽光雨露中攝取所需之靈氣。但問題是——可以歸可以,沒事誰愛這麼乾?為什麼要這麼乾?
而有些神官,因修煉法門緣故,要求五臟潔清,的確是完全沾不得凡人的葷腥油膩,若是沾了,就會像凡人生吃毒蟲泥土一般,上吐下瀉。然則非是不吃食物,隻是隻吃那些生於淨地、有延年益壽、增強法力功效的仙果靈禽。
但謝憐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他咒枷在身,與凡人無異,什麼都能吃,而且由於身經百戰,怎麼吃都吃不死。無論是放了一個月的饅頭,還是已經長出綠毛的糕點,他吃下去也絕對都挺得住。有如此逆天體質,所以,他收破爛的時候,其實過得還算可以。對比一下:開觀倒貼錢,收破爛賺錢,當真是飛升不如收破爛。
這人長得玉樹臨風仙風道骨,收破爛的時候就比較有優勢,不一會兒謝憐便收夠了一大包。回程路上,看到一頭老黃牛拉著一輛板車,車上堆著高高的幾垛稻草,想起方才似乎在菩薺村看到過這輛板車,應當是同路。他問能否順路捎一程,板車主人一抬下巴,示意他可以上來,謝憐便背著一大包破爛坐了上去。坐上去才發現,高高的稻草堆後,早已經躺了一個人。
這人上身遮在草堆之後,
支起左腿,駕著右腿,似乎正枕著手臂躺在那裡小憩,看起來甚是悠閒自得,這般愜意姿態,倒是叫謝憐蠻羨慕的。那一雙黑靴收得緊緊,貼著修長筆直的小腿,頗為養眼,謝憐想起那晚在與君山蓋頭下所見,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確認這靴子上沒掛著銀鏈,不知是用什麼動物的皮製成的,心想:“這是哪家的小公子跑出來玩了吧。”
板車慢騰騰在路上晃著,謝憐背著鬥笠,拿出一隻卷軸準備看。他向來不大留意外界流傳的所有消息,但因為冷場多次,覺得最好多少還是惡補下。牛車晃了不知多久,穿過一片楓林。抬頭四下望望,青青田浪,豔豔楓火,帶著點山間野趣,以及沁人心脾的清新草意,極是醉人,謝憐忍不住微微一怔。
他少時在皇極觀修行,皇極觀修建在山中,漫山遍野都是楓林,燦燦如金,烈烈似火。此情此景,難免有所思所憶。望了好一會兒,才低頭繼續看卷軸。
打開來第一眼,便看到一行字,寫著:
仙樂太子,飛升三次。武神、瘟神、破爛神。
“……”
謝憐道“好吧,其實仔細想想,武神和破爛神,也沒有太大區彆。眾神平等,眾生平等。”
這時,從他身後傳來一聲輕笑,一個聲音道“是嗎?”
這少年人懶洋洋的聲氣道“人們口上自然是愛說眾神平等、眾生平等了。但如果真是這樣,諸天仙神根本就不會存在了。”
這聲音是從車上的稻草垛後傳來的。
謝憐回頭望了一下,見那少年人還是一派慵懶地躺在那裡,沒有起身的意思,大概隻是隨口插了句,莞爾道“你說的也有道理。”
他又轉回,接著看卷軸,底下又寫:許多人相信,作為瘟神,仙樂太子的親筆或畫像有著詛咒的功效。如果貼到某人背後,或者某家大門上,便會使該人或該戶黴運連連。
“……”
這種評述,竟然令人難以判斷到底是在說神還是在說鬼。
謝憐搖了搖頭,不忍心再看與自己相關的評述了,決定還是先去了解一下當今天界的各位神官,免得一直弄不清楚誰是誰,未免失禮。想起方才有村民提過水師,這便去翻查關於水師的評述,翻到一句:
水師無渡。掌水,兼掌財。許多商人的店鋪內、家中都會供一尊水師像,保其財運。
謝憐便有點奇怪了“既是水神,又為什麼會兼掌財運?”
這時,那躺在稻草堆後的少年又道“商隊行商運貨,重頭都從水路走,所以上路之前都要去水師廟燒一炷高香,祈求一路平安,允諾回來如何如何。長此以往,水神才漸漸兼掌了財運。”
這竟是在專門給他解惑了。
謝憐轉過身來,道“竟是這樣嗎?有趣,想必這位水師是位很厲害的大神官了。”
那少年嗤笑道“嗯,水橫天嘛。”
聽他語氣,似是不怎麼把這位神官放在眼裡,也不像是在說什麼好話,謝憐道“水橫天是什麼?”
那少年悠悠道“船從大江過,是走還是留,全憑他一句話。不給他上供他就翻,挺橫的,所以給他送了個諢名,就叫水橫天囉。跟巨陽將軍、掃地將軍差不多意思。”
名頭響亮的神官,在人間和天界都多少都有幾個混號,類似謝憐的三界笑柄啦,著名奇葩啦,掃把星啦,喪家犬啦,咳咳咳,等等。通常,用諢號來稱呼神官是非常失禮的事,比如如果誰敢當著慕情的麵叫他“掃地將軍”,慕情必勃然大怒。
謝憐記住了不能這麼叫,道“原來如此,多謝你解答啦。”
頓了頓,覺得這少年談吐好玩兒,又道“這位朋友,你年紀輕輕,知道的倒是蠻多的。”
那少年道“不多。閒。有空瞎看看而已。”
在民間,隨處可見一大把神話小冊子,說得都是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大到恩恩怨怨,小到雞毛蒜皮,有真也有假。這少年知道得多,倒也不算奇怪。
謝憐放下卷軸,道“那,這位朋友,神你知道的多,鬼你知道不知道呢?”
那少年道“哪隻鬼?”
謝憐道“血雨探花,花城。”
聞言,這少年低低笑了兩聲,終於坐起了身來。他一轉首,謝憐驀地眼前一亮。
隻見這少年約莫十六七歲年紀,衣紅勝楓,膚白若雪,雙眸明亮如星,含笑斜睨著他,俊美異常,神色間卻莫名有幾分野氣。黑發鬆鬆束著,略有些束歪了,看起來極為隨意。
二人正穿過那如火熾豔的楓林,楓葉片片舞落,有一片落到了這少年肩頭。
他輕輕一吹,吹落了楓,這才抬起頭看他,似笑非笑地道“你想知道什麼?儘管問。”
他神色戲謔,卻莫名有一派無所不知的泰然自若。雖是個少年人的聲氣,嗓音卻比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兒要略為低沉,甚是動聽。
謝憐正襟危坐於牛車之上,思量片刻,道“血雨探花,這一景聽起來仿佛很了不得,這位朋友,你能說說是怎麼來的麼?”
為表尊重,他還是沒有在朋友前麵加一個“小”字。
那少年坐得隨意,一條胳膊搭在支起的膝蓋上,整了整箭袖的袖口,漫不經心道“沒什麼大不了的來頭。隻不過是他有一次端了另一隻鬼的老巢,漫山下了血雨,走人的時候看到路邊一朵花,被血雨打得淒慘,就偏了偏傘,擋了一下。”
謝憐想象了一下那副景象,隻覺血雨腥風之中,莫名一派風雅繾綣。
他又想起那紅衣鬼火燒三十三神廟的傳說,笑道“這位花城經常到處打架嗎?”
那少年答“也沒有經常,看心情吧。”
謝憐問“他生前是什麼樣的人?”
那少年道“肯定不是什麼好人。”
謝憐問“他長什麼樣?”
這一句問出,那少年抬眼看看他,歪了歪頭,站了起來,到謝憐身邊,並排坐下,反問道“你覺得,他應該是什麼樣子?”
如此近看,更覺這少年俊美得驚人,而且,是一種隱隱帶著攻擊之意的俊美,如利劍出鞘,奪目至極,竟令人不敢逼視。
隻與他相互凝視了片刻,謝憐便有點兒招架不住了,微微側首,道“既是一隻大鬼王,想來形態變幻多端,有許多不同的模樣。”
見他轉首,那少年挑起一邊眉,道“嗯。不過,有時候他還是會用本來麵目的。我們說的當然是本尊。”
不知是否錯覺,謝憐覺得兩人之間的距離似乎遠了點,於是又把臉轉了回來,道“那我感覺,他本尊,可能便是如你一般的少年吧。”
聞言,那少年嘴角微彎,道“為何?”
謝憐道“不為何。你隨便說說,我也隨便想想。萬事隨便罷了。”
那少年哈哈笑了兩聲,道“說不定呢?不過,他瞎了一隻眼。”
他在自己右眼下點了點,道“這隻。”
這個說法倒是不稀奇。之前謝憐也略有耳聞。在某些傳說版本裡,花城的右眼戴著一隻黑色眼罩,遮住了他失去的那隻眼睛。
謝憐道“那你可知,他那隻眼睛是怎麼回事?”
那少年道“嗯,這個問題,很多人都想弄明白。”
旁人想知道是什麼讓花城沒了一隻右眼,其實便是想知道花城的弱點是什麼。謝憐這麼問,卻純粹是想知道而已。
他還沒接話,那少年便道“他自己挖的。”
謝憐一怔,道“為何?”
那少年道“發瘋。”
……瘋起來居然連自己的眼睛都挖,對這位血雨探花的紅衣鬼王,謝憐當真是越來越好奇了。他料想不會隻是發瘋這麼簡單,不過既然已經這麼說了,想來也沒有更詳細的情形了。
他繼續問道“那花城可有什麼弱點?”
這一句他根本沒指望這少年能回答,隨口一問罷了。若是花城的弱點如此輕易就能被人知道,那也不是花城了。
誰知,那少年答得毫不遲疑,道“骨灰。”
若是能拿到一隻鬼的骨灰,便可驅策此鬼。鬼若不聽從驅策,將骨灰毀去,他便會神形俱滅,魂飛魄散,這倒是個常識。不過,這個常識放在花城身上,可能並沒有太大意義。
謝憐笑道“恐怕是沒有人能拿到他的骨灰的。所以,這個弱點便等同於沒有弱點了。”
那少年卻道“不一定。有一種情形,鬼是會自己主動送出骨灰的。”
謝憐道“像他約戰三十三神官那樣,作為賭注交出去嗎?”
那少年嗤道“怎麼會?”
儘管他沒說全,但謝憐也能聽出,他的意思大概是花城怎麼可能會輸。
他道“鬼界有一個習俗。若是一隻鬼選定了一個人,便會將自己的骨灰托付到那個人手裡。”
那其實就等於是把自己的性命交付到另一個人手裡了,如此情深,該是何等纏綿佳話啊。
謝憐饒有興趣地道“原來鬼界還有如此至情至性的習俗。”
那少年道“有。但沒幾個敢做。”
謝憐料想也是如此。世上非但有妖魔誘騙人心,也會有人類欺瞞妖魔,一定會有許多利用和許多背叛。
他道“若是一片癡心付出,卻終至挫骨揚灰,確實令人痛心。”
那少年卻哈哈笑道“怕什麼?若是我,骨灰送出去,管他是想挫骨揚灰還是撒著玩兒?”
謝憐莞爾,忽然想起,兩人說了這麼久,竟是都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道“這位朋友,怎麼稱呼?”
那少年舉起一手搭在眉上,遮住酒紅色的落日餘暉,眯起了眼,似乎不大喜歡日光。
他道“我麼?我在家中排行第三,大家都叫我三郎。”
他沒主動說名字,謝憐便也不多問,道“我姓謝,單名一個憐字。你走這方向,也是要去菩薺村麼?”
三郎往後一靠,靠在稻草垛上,枕著自己的雙手,雙腿交疊,道“不知道。我亂走的。”
聽他話裡似乎有內情,謝憐道“怎麼啦?”
三郎歎了口氣,悠悠地道“家裡吵架,被趕出來了。走了很久,沒地方可去。今天餓得要暈倒在大街頭了,這才隨便找了個地方躺下。”
這少年衣著雖看似隨意,卻材質極好,加上談吐不俗,又仿佛每天很閒,看這看那,什麼都知道,謝憐早便料想到他是哪個富貴人家跑出來玩的小公子了。一個養尊處優的少年人獨自出來走了這麼久,路上必然頗多艱辛,這一點謝憐是深有體會的。
聽他說餓了,謝憐翻翻隨身的小包袱,隻翻出了一個饅頭,心中慶幸還沒有硬,對他道“要吃嗎?”
那少年點點頭,謝憐便把饅頭給了他。
三郎看看他,問道“你沒有了?”
謝憐道“我還好,不太餓。”
三郎把饅頭推還給他,道“我也還好。”
見狀,謝憐便接了回來,把一個饅頭一掰,分成了兩半,再遞給他一半,道“那你一半,我一半吧。”
那少年這才接了過來,和他並排坐著一起啃饅頭。看他坐在旁邊,咬了一口饅頭,莫名有點乖,謝憐總覺得好像哪裡委屈了他。
牛車在起起伏伏的山路上慢騰騰拖拉著,太陽漸漸西落,兩人便坐在車上聊天。越聊謝憐越是覺得,這真是一個奇異的少年。他雖是年紀輕輕,但舉手投足和言語之間自有一派睥睨之態,從容不迫,仿佛上天入地沒有他不知道的,也沒有可以難倒他的,讓謝憐覺得他懂得很多,少年老成。而有時候,他又會流露出少年人的趣味之處。
謝憐說自己是菩薺觀的觀主,他便道“菩薺觀?聽起來有很多菩薺可以吃。我喜歡。供的是誰?”
又被問到這個叫人頭大的問題,謝憐輕咳一聲,道“仙樂太子。你大概不知道。”
那少年微微一笑,還未說話,忽然,牛車車身一陣劇震。
兩人也跟著晃了幾晃,謝憐擔心那少年摔下去,猛地伸手抓住他。誰知,他的手剛碰到三郎,那少年仿佛被一個滾燙的事物灼到,猛地甩開了他的手。
雖然他臉上神色隻是微變,但謝憐還是覺察了出來,心想難道這少年其實很討厭他?可分明一路上聊得還算開心。但這時候,也沒心思多想了。
他站起身道“怎麼回事?”
駕牛車的老大爺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老黃啊,你怎麼不走了,你走哇!”
此時太陽已下山,夜幕降臨,牛車又是在山林之中,四下黯淡無光。那老黃牛停在原地,一直犟著脾氣不肯走,任那老大爺怎麼催都沒用,恨不得要把頭埋進地裡,哞哞直叫,尾巴帥得猶如一條鞭子。謝憐看情形不對,正要跳下車,忽然,那老大爺指著前方大叫起來。
隻見山路的前方,許許多多團綠色的火焰東一叢、西一叢地幽幽燃燒著。一群白衣人抱著他們的頭,緩緩朝這邊走來。
見狀,謝憐立刻道“護!”
若邪從他腕上脫出,繞牛車飛了一圈,在半空中連成一個懸浮的圈子,護住了三人一畜。
謝憐回頭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那老大爺還未答話,那少年在他身後答道“中元。”
七月半,鬼門開。他出門不看日子,今天竟是剛好趕上了中元節!
謝憐沉聲道“彆亂走。今天撞邪了。若是走岔了路,就回不來了。”
那群白衣人項上無首,身穿囚服,每個人都抱著一顆頭顱,似乎是一群被斬首的囚犯。他們朝牛車慢慢走來,臂彎裡的頭顱還在自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