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甜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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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瑤討厭唐小虎。
每次他都挑晚飯時間出現在她家門口,像隻笑嘻嘻的報喪烏鴉,帶來高伯伯想要吃魚的消息。
這時爸爸會說:“瑤瑤,給虎叔泡杯茶。”
然後爸爸又說:“瑤瑤,我有個東西忘在魚檔了,你去幫我取一趟。”
取一趟回來之後,討人厭的烏鴉不見了,爸爸也不見了。客廳小圓桌上的兩菜一湯依舊冒著熱氣,烏鴉喝空的那隻玻璃杯底下壓著一張紙條,深藍筆跡匆匆一行“瑤瑤乖,等爸爸回家”。
黃瑤彎腰拾起滾落到桌腳處的藍色圓珠筆,套好筆帽,鎖緊門窗,開始等待。
開燈關燈,早餐晚餐,上學放學,一切如常,唯一不便是沒有爸爸幫忙,她自己紮的辮子總是撐不到中午就散成一團。
爸爸嘴笨,但手巧,給她紮的辮子緊實又好看,梳頭時不舍得扯痛她一根頭發,卻又舍得留她獨自等待,短則一兩天,長則八九天,直到他毫無預兆地再度出現,圍著圍裙從廚房端出冒著熱氣的兩菜一湯。
除了一句“瑤瑤,吃飯”,他什麼也不說,她什麼也不問,父女倆相對而坐,若無其事將被打斷的晚飯接著吃下去,將被打斷的日子接著過下去,直到那隻烏鴉再次到來。
黃瑤真討厭唐小虎啊。
可一個七歲小姑娘的討厭能有多大殺傷力?
不過就是往茶水裡添些鹽巴,一勺,兩勺,三勺,攪勻,端出,放下,甜甜一聲“虎叔,喝茶”,乖乖退到爸爸身後,看對麵那人抬手,仰脖,一口一口將苦茶飲儘。
他那張憨笑可掬的臉上沒有出現她期待中的痛苦表情,甚至還有閒暇在憨笑之餘衝她眨眨眼睛,仿佛兩人正分享著一個不為爸爸所知的小小秘密。
黃瑤於是也衝他眨眨眼睛,一麵乖巧微笑,一麵決定下次的鹽巴再多加一勺。
四勺,五勺,六勺,直到爸爸也看出端倪,扭頭問道:“瑤瑤,杯子底下白白那一層是什麼東西?”
“是白糖。”黃瑤輕聲細語,“虎叔好像有點累,累的時候吃點糖,心情就會好。”
“胡鬨。去給虎叔換一杯……”
“不用換,我們唐家人啊就是愛吃糖。”唐小虎笑著撓撓後腦勺,看住黃瑤的眼睛,將茶水一飲而儘。
第二天放學,黃瑤倒了三班公交去了趟城郊,回到舊廠街的時候天已黑透,老遠看見巷口路燈下歪著一個身影。
身影瘦高,和爸爸有七分相像,但爸爸不會懶洋洋地靠著燈柱,更不會當著她麵斜叼一根香煙。
“瑤瑤回來啦?瑤瑤去哪啦?”熟悉的討厭的笑臉,傻傻的殷勤的語氣。
“去買藥。”黃瑤目不斜視與他擦身而過。
“什麼藥?”唐小虎嘴叼香煙,手插口袋,不緊不慢跟在她身後三步遠的地方。
“耗子藥。”
“屋裡鬨耗子?”
“鬨老虎。”
“咦?啊?哦……”
唐小虎終於識趣閉嘴,卻還是陰魂不散,昏黃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件黑色外套披蓋在黃瑤瘦小的背上。
黃瑤往左,影子也往左。
黃瑤往右,影子也往右。
黃瑤開門,進屋,影子在三步之遙處刹住腳步。
“瑤瑤,門窗鎖好。”
“還有,下次去看媽媽,彆搭公交,我開車送你。”
黃瑤鎖門的手顫了一下。
當晚她被一陣窸窣聲吵醒,揉著眼睛看到門縫底下有光束掃過。
聲音來自客廳,像老鼠四處刨食,但老鼠不會打手電,也不會彼此竊竊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