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羅網(1 / 2)

2016·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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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海岸線的地毯式搜尋已經進行了七天七夜,仍然一無所獲。

高啟強坐在事發的盤山公路旁,久久凝望山崖下拍岸的驚濤駭浪。

七天前,陳書婷深夜駕車去盛世嘉園尋找高曉晨,回程路上遭遇車禍。車被路邊護欄擋住,高曉晨輕傷昏迷,陳書婷不知所蹤。

海天交界處,無邊黑雲正滾滾壓來,海風凜冽,暴雨將至。

唐小龍為高啟強披上大衣,附耳道:“強哥,王秘書電話。”

高啟強置若罔聞。

唐小龍捂著手機走到一旁,幾個來回後複又折返:“這次是蔣天。”

高啟強接過電話,耳貼聽筒,風聲呼嘯裡,蔣天那口湘味港普遙遠得仿佛來自幽冥:“高老板,俾個麵子,當麵談一談咯?”

盛世嘉園,蔣天的住處。當日高曉晨全副武裝,就是為了情侶大街開發項目競標失敗一事,去找蔣天尋仇。

高啟強閉上眼睛,感覺第一滴雨水從天而降,撲落到他的臉上。

許久,他驀然睜開雙眼:“好。”

沙海集團秘密會所。

水晶吊燈高懸如白日,照亮猩紅地毯與墨黑沙發。

一幅中式屏風立在當場,上以精細手工繡有王希孟《千裡江山圖》局部。

王秘書站在屏風前,高、蔣二人隔著黑色大理石茶幾,相對而坐。

“高總既然敢單刀赴會,就已經說明了誠意。咱們坐下來,心平氣和地把這事好好聊一聊。”王秘書打破沉默。

蔣天:“高老板,你老婆的事情,不關我的事。而且警察也出了報告,是個意外嘛。”

高啟強:“我老婆的事情,的確不關你事,因為你本來要殺的,是我兒子。”

蔣天:“你兒子好好在家讀書寫字,不亂跑亂撞搞壞東西,彆人為什麼要殺他咧?”

王秘書:“在這件事情上,領導絕對不會偏袒誰,絕對不會。”雙掌平攤以示絕無偏袒,“但是,蔣天是這次招商引資的代表,對於咱們京海的發展意義重大,高總你沒有證據之前,可不能胡來啊。”

高啟強冷然一笑,傾身向前,逼視蔣天。

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王秘書揚聲:“服務員!上酒!”

推車載來一瓶麥卡倫萊儷62和三隻水晶杯。

“來來來,大家先喝一杯,一杯泯恩……”

王秘書的“仇”字還未來得及出口,高啟強就伸手探向推車最上層擱板,電光火石間,粘在擱板背麵的那把SW686已被高啟強握於掌中,槍口直指蔣天眉心。

“高啟強!你瘋了?!把槍放下!你為了一個女人,毀掉強盛那麼大的家業,值得嗎?!”王秘書勃然變色。

聽到“家業”兩個字時,高啟強的眼皮跳了一下。

王秘書察言觀色,立刻接道:“領導已經開會決定了,情侶大街的開發項目還是歸你!包括你跟孟德海還有楊健背後的那些小動作,領導也概不追究了!”

蔣天往後一倚,輕輕鬆鬆靠住沙發:“這個,是我能拿出的全部誠意。”

高啟強咬牙:“如果被我查到,我老婆的失蹤和你有關……”

蔣天兩手一攤:“任憑處置。”

“好了好了,這件事到此為止!”王秘書籲出一口大氣,“讓我們舉杯……”

槍聲驟響,蔣天慘叫一聲,抱住膝蓋。

“蔣天,這條腿是我送你的禮物。你這顆腦袋,我先替你留著。以後在京海,見到我高啟強,低下腦袋做人。”高啟強一手持槍,一手取過推車上的水晶酒杯,微微抬手致意,隨即將杯中烈酒一飲而儘。

蔣天被屬下抬走送醫。

王秘書拂袖而去。

高啟強坐回沙發,低垂雙目,自斟自飲。

屏風後傳來腳步聲,越走越近。

“蔣老板,還留著後手呢?”高啟強輕蔑一笑,抬起頭來,怔住。

陳書婷正緩緩向他走來,卻又仿佛正急速離他遠去,退回到屏風中的青綠山水之中。

江山千裡,美人如玉。

江山美人,誰可兼而得之?

“老婆……”高啟強夢遊般伸出手去,握住陳書婷的雙手。

陳書婷雙手冰涼,素淨無妝的臉上平靜無波,平靜之下,是深深絕望。

“老高,原來對你而言,我陳書婷的命,隻值一個情侶大街的開發權而已。”陳書婷蒼白一笑,“老高你知道嗎?我呢,看著又凶又衝又強勢,其實骨子裡很小女人的,很會自己哄自己,自己騙自己的。可是今天啊,我實在騙不下去了。看在十五年夫妻情分上,放我走,好嗎?”

“你是我的老婆,你要去哪?”高啟強像個即將丟失心愛玩具的小男孩,緊抓著陳書婷雙手不放。

“你的老婆,你的弟弟,你的妹妹,你的兒子,你的女兒……老高,你一直標榜自己最在意家人和親情,其實不是的,你最在意的是你自己,我們都是‘你的’,是你的延伸,是你的所有品。但是老高啊,我累了,我一直在等你給我安穩的生活,等了十五年,真的等累了。謝謝你,謝謝你今天讓我看清楚了,也想清楚了,我要的生活,我自己也能給自己,所以啊,我不等你啦。”陳書婷抽出雙手,最後一次幫高啟強整理西裝領口。

她在笑,卻有大顆淚珠從眼底滾落。

“還記得嗎?戧駁領的西裝啊,要合身的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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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海集團秘密會所。

水晶吊燈高懸如白日,燈下一張巨型賭桌,深綠桌麵上籌碼如山,翻開的牌麵卻隻有六張:

黑桃A,黑桃K,紅桃Q,黑桃J,黑桃三,以及一張黑白鬼牌。

蔣天舉杯,朝對家頷首示意。

對家微微一笑,呡了一口手邊的咖啡。

蔣天:“據說黃小姐談生意從來不喝酒?”

黃瑤:“還要開車。”

蔣天:“這個理由實在是……”

黃瑤:“實在是敷衍?理由本來就是用來敷衍的。陳書婷這份見麵禮,可還算有誠意?”

蔣天:“早知道要搭進去一條腿,我可能會重新考慮。”

黃瑤:“當初如果按您的計劃殺了陳書婷和高曉晨,要搭進去的可就不隻是一條腿了。”

蔣天:“哦?情侶大街的項目還不夠換我一條命?”

黃瑤:“高啟強複仇,十年不晚。”

蔣天:“這句話似乎同樣適用於黃小姐。”

黃瑤不答,雪白手指將桌麵上那張紅桃Q輕輕揭起,翻到背麵。

蔣天:“母女情深,黃小姐終究還是不忍心。”

黃瑤:“蔣先生說笑了。陳書婷是高啟強最信任的人,她手上一定握有高啟強的命門。那麼陳書婷的命門是什麼?”

蔣天伸指一點桌上那張黑桃三:“高曉晨?”

黃瑤:“和蔣先生談生意真是愉快。沒錯,高曉晨是陳書婷的命,他不願意和媽媽一起走,那麼做媽媽的,總要給兒子留個後手。虎毒不食子,但這隻老虎非同一般,何況這個兒子也不是他的親生子。”

蔣天:“所以留陳書婷一條命,換她留給高曉晨的東西?”

黃瑤:“我目前還沒有找到這件東西,但是憑這十年來我對陳書婷的了解,我可以斷定她給高曉晨留了後手,水落石出隻是時間問題。但天時地利還需要人和,即使現在找到,也動不了高啟強。”

蔣天:“來日方長。黃小姐可以蟄伏十年,我又有什麼可著急的呢?”

蔣天舉杯又飲了一口:“陳書婷是高啟強的智囊,也是他的主心骨,祝賀我們抽掉了他的骨頭。”放下酒杯,指著牌桌上的黑桃K和黑桃J:“接下來,是不是該輪到左膀右臂了?”左手舉起黑桃J:“先動唐小龍?”右手舉起黑桃K:“還是先動唐小虎?”

不等黃瑤作答,蔣天將那張黑桃K放到桌麵上,推至黃瑤麵前。

蔣天:“聽說唐小虎臉上的那道疤,是當年為了救黃小姐留下的?京海電視台新聞部至今可都還留著你們沿濱海大道一路放煙花的精彩畫麵哦。”

黃瑤:“那蔣先生還有沒有聽說,當時唐小虎之所以到得比警察還快,是因為他在我家對門的公寓二樓租了一間房,我爸去給高啟強‘送魚’的時候,他就在那兒替我爸看著我,或者說,替高啟強看著他的人質。至於煙花……那天是我九歲生日,他明麵上帶我去水族館遊玩,其實是替高啟強探查水族館的違規違建情況。那個項目是當年建工集團的重點工程,高啟強誌在必得,但最後的項目負責人卻成了程程。我那時候還小,不清楚他們之間的明爭暗鬥,但那之後不久,程程就因為水族館工程的問題,替集團背鍋,進去坐了三年大牢。演戲的人演久了,以為自己動了真感情,可看戲的人也當了真,豈不是太可笑了?”

蔣天:“可萬一演戲的人入戲太深呢?”

黃瑤:“蔣先生,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您有沒有親眼見過至親的骨頭?”

蔣天搖頭。

黃瑤:“您有沒有親手把至親的骨頭裝進骨灰盒?”

蔣天搖頭。

黃瑤:“人的骨頭是硬的,但在高溫作用下會變得很脆,撿的時候要十分小心。我爸死在三十四歲那年,他跪在醫院的地板上,流乾了最後一滴血。我替我爸撿骨頭那年是十二歲,撿完了,心就跟骨頭一樣硬了。”

蔣天動容道:“黃小姐,我也是一個父親。恕我直言,令尊當初選擇了這條路,他就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結局,他的在天之靈不會希望看到女兒為了給自己複仇,把一顆紅心變成白骨。”

黃瑤:“不,不是他選擇了這條路,是這條路選擇了他,是高啟強選擇了他。我爸沒讀過什麼書,但他總說一句話,‘士為知己者死’。他要的不是錢,而是一份尊嚴,一份被人當人看的尊嚴。可他以為的那個知己,從來沒有把他當做一個人,而隻是當做一枚卒子,用完即棄。”

蔣天:“這些年來,高啟強待你不薄,你從未想過原諒他,重新開始你的人生?”

黃瑤:“原諒他是我父親的事,我要做的就是送他去見我的父親。”

蔣天:“你要殺他很容易。”

黃瑤:“是,兩手一攤,兩眼一閉,死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可我不要他死得那麼容易,我要他眾叛親離,我要他親眼看著自己一手打造的高氏帝國分崩離析。像我爸爸當年那樣,跪在地上,流乾最後一滴血。”

蔣天籲出一口長氣,將麵前的所有籌碼推向那張黑白鬼牌:“All in. 黃小姐,我很慶幸自己不是你的敵人——至少現在還不是。合作愉快。”

黃瑤手機鈴響,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當著蔣天的麵按下免提鍵。

“喂,瑤瑤?”高啟強的聲音幽靈般回蕩在封閉的會所客廳裡,“你在哪?爸爸等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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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沒有開燈。

黃瑤一邊翻找手包,一邊朝樓梯口走去,驀然一個黑影攔住了她的去路。

黃瑤驚叫一聲,待看清黑影是坐在樓梯口的高啟強時,才拍著心口籲了口氣:“爸?地上涼,您怎麼坐在這裡?”

“你去哪裡了?”高啟強的聲音比大理石地麵還要冰冷。

“去……去談生意了。”黃瑤瑟縮了一下。

“和誰?談什麼生意?”

黃瑤低頭不語,很久很久,才終於下定決心似地一咬嘴唇:“和蔣天。談一批紅木的生意。這次走水路,經香港中轉,我需要他在那邊的人脈。”

“緬北的紅木不是一直走陸路嗎?”

“緬北不太平。我想再開一條泰國的水路。”

“泰國哪裡?”

“蘭查邦深水港。這條路打通之後,還能向西打開歐洲市場,原先都從意大利上岸,難民潮之後,希臘那邊也能走通,我想……”

高啟強緩緩起身。他的身形並不高大,但因為站在第二節樓梯上,一種巨大的壓迫感讓黃瑤喘不過氣來。

“女兒啊,我的好女兒,蔣天是什麼人,你知道嗎?”

“我知道。但您說過的,妨礙我們高家掙錢的,是敵人,和我們高家一起掙錢的,是朋友。而我們要做的,就是把敵人變成朋友。”

“可你們這是走私!現在全世界都在嚴查高檔硬木走私!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黃瑤仰起頭,眼裡蓄滿倔強的淚水,“可我要掙錢,我要京海天上落下的每一個鋼鏰,都是我們高家的!”

高啟強舉起右手,黃瑤不閃不避,等待耳光落下。

那個耳光在中途忽然卸去了所有怒意和力氣,化成臉頰上的輕輕一拍。

“瑤瑤啊,你是越來越像你盛叔了。”高啟強仿佛累極,轉身一步一步走上樓梯,又在近二樓拐角處停下,回過頭來俯瞰原地未動的黃瑤。

樓梯壁燈昏暗,他的半邊臉孔隱沒於陰影之中,身後的白色大理石樓梯仿佛通往天國的階梯,而他是審判眾生的神,去天堂還是地獄,隻在他的一念之間。

終於,神開口宣布了對這次違逆的最終裁決:“瑤瑤,你七月畢業後,去倫敦讀一個碩士回來。回來之後,正式進強盛,跟著爸爸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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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陛下龍顏大怒,要將公主您刺配番邦一年,以觀後效?”木材公司財務部楊柳經理——曾經的白金瀚花魁莎莎姐——如是總結。

“我算哪門子公主啊?”黃瑤放鬆地躺在楊柳辦公室的長沙發上,枕著楊經理大腿,吃著楊經理喂來的葡萄,十足昏君模樣,“陛下應該會趁這一年時間,把咱們公司裡裡外外查個清清楚楚,把我的所有把柄都握在手上,然後才能真正放心讓我進入強盛的核心部門。”

“你計劃了這麼久,不就等著這一天嗎?”楊柳如今已經不塗鮮紅色指甲油了,但剝葡萄的手勢依舊千嬌百媚。

“是哦,是很久了,久得我都快忘記有多久了……柳柳姐,咱們認識多少年了?”

楊柳翻起眼睛算了算:“那年你初二吧?今年你大學都快畢業了,算算也有九年咯。”

九年前,小姑娘一身校服,背個碩大書包,闖進唐小虎辦公室,要他給她十分鐘時間,單獨和莎莎聊聊。

莎莎點了根煙,眯起杏眼,隔著嫋嫋煙霧打量著對麵那個長了一張天使臉蛋的小姑娘。

“你知道黃翠翠嗎?”這是小姑娘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誰?”

“你的同行,我的親生母親。八年前,她被人殺了,屍體扔在排汙管道裡,臭了,爛了,脹了。我外婆去認的屍,隻看了一眼就昏了過去。”

莎莎嗆咳一聲,麵露詫異。

“先不說她了,說說你吧。莎莎,原名楊柳,勃北市青田鎮鹽井村人,家裡有兩個姐姐,一個弟弟,以及,一個未婚生育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