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羅網(2 / 2)

聽到女兒,莎莎掐滅香煙,勃然變色。

小姑娘手掌下壓,示意她稍安勿躁。

“白金瀚的頭牌莎莎姐為什麼忽然急著跳槽去鳳凰夜總會呢?”小姑娘作思索狀,纖細食指一下一下點著下巴,“啊,一定是因為那邊開出了一個好價錢,二十萬?三十萬?四十萬?為什麼莎莎姐需要一大筆錢呢?啊,一定是因為女兒快讀小學了,想要接來身邊,選學校、買房子、落戶口,真的需要很多很多錢呢。為什麼我知道這些呢?因為當年那個叫黃翠翠的傻女人,打著和你一樣的算盤,為了二十萬,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最後讓女兒成了沒媽的小孩。”

莎莎麵無血色,緊咬下唇,她不願在這樣一個小姑娘麵前落了下風,但小姑娘的話像一把刀,句句剜在她心尖最最柔軟的地方。

“鳳凰夜總會的孫總是條瘋狗,你既然打定主意要拿他的錢,想必已經做好讓你媽媽去公安局認屍的準備。可你有沒有問過你的女兒,她想要錦衣玉食的生活,還是想要有媽媽的生活?如果你沒膽量去問她,現在可以問我。”

莎莎彆過頭去,用手背按住眼睛,但沒有用,指縫中汩汩而出的眼淚出賣了她。

“我知道接下來的話可能聽著十分荒唐,但我想要雇你幫我做事,這是訂金。”

小姑娘雙手捧起帶來的書包,拉開拉鏈,倒提起兩角,用力抖落幾下,嘩啦啦啦,十幾遝用防水塑料紙包著的百元大鈔雪崩般從書包裡傾瀉而下,撞在大理石茶幾上發出陣陣悶響。

饒是見慣了紙醉金迷,莎莎也不禁目瞪口呆。

“給,都是你的了。”黃瑤把錢堆一推,推到莎莎的眼皮底下。

“你……你哪來這麼多錢?”

“我爸死前留給我的。之前一直藏在魚缸底下,所以有股魚腥味,你彆嫌棄。”

“這……這是你爸留給你的嫁妝吧?”

“沒事,我沒打算活到嫁人那天。”

“呸呸呸!童言無忌童言無忌!”莎莎雙手合十替黃瑤向神明告罪,說完才發現自己的心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完全向小姑娘的方向偏去。

“這些錢你先拿著。給我四年時間,四年後,我一定讓你進強盛,堂堂正正地掙更多的錢。”

“條件呢?”

“嗯……先把初級會計證考出來吧。”

“然後呢?”

“然後咱們一起乾票大的。”

“為什麼選我?”

“一個人能在自己行業乾到頂級,肯定是個聰明人。能為了自己的孩子豁出一切,也一定不是什麼壞人。一個聰明的好人,我為什麼不選?”

“為什麼信我?”

“信不信你是我的眼光,能不能成是你的本事。我們都賭一把,敢嗎?”

莎莎這才發現,對麵這個天使臉蛋的小姑娘,身後背負著一雙黑色的翅膀。

……

“那時候你也挺絕的,我畫個大餅說讓你進強盛,你還真就敢信。”黃瑤咬著葡萄咕咕笑。

“什麼大餅?那是人民幣啊人民幣!那麼多那麼多的人民幣呢!”楊柳誇張地用兩條胳膊比劃出抱也抱不下的錢山錢海,逗得黃瑤笑得更厲害了。

“柳柳姐,問你個問題。”

“除了年齡隨便問!”

“當年唐小虎向你求婚的時候,是怎麼說的?”

楊柳嗆咳一聲,險些沒被葡萄噎死當場。

黃瑤趕緊起身,替她拍著後背順氣。

楊柳咳嗽半晌,覷著黃瑤臉上確實隻有好奇,這才斟詞酌句道:“那算哪門子求婚啊?那分明就是談生意嘛,還是霸王條款,一錘子買賣。就說什麼跟他領個證,什麼都不許問,什麼都不用乾,但不許讓外人知道,三年,三十萬,分期付款,每年十萬,到期離婚。我當時以為天上掉餡餅了呢,誰知道後來餡餅莫名其妙飛了,三十萬也沒了,不然我也不至於病急亂投醫,想著去鳳凰夜總會撈一筆……那時候我真不知道他找我假結婚是為了領養你,腦回路但凡正常點的人都想不出這種劇情嘛……”

“那家夥的腦回路確實不太正常。”黃瑤點頭,深表讚同,旋即輕描淡寫拋出一個讓楊柳再度嗆咳的問題,“你和他睡過嗎?”

“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楊柳扔下葡萄,一雙手恨不能擺成風火輪,“虎哥那是出了名的不吃窩邊草,這幾年更是離譜,好像連草都不怎麼吃了。哎,我們姐妹私底下也奇怪呢,按說他這個年紀……是吧?正是餓的時候啊……是吧?”

黃瑤眨眨眼睛,似懂非懂。

“哎呀,我說你這個人,該說你聰明呢,還是該說你笨?”楊柳恨鐵不成鋼地戳了黃瑤一指頭,“這些年你遠著他,一半是怕陛下疑心,另一半呢?”

“其實……其實我問過他的啊……”黃瑤的腦袋慢慢慢慢地垂了下去,聲音也慢慢慢慢地低了下去,終於低到幾不可聞的地步,“可他……拒絕我了嘛……他就是……不喜歡我嘛……”

“他不喜歡你?!”楊柳瞪大眼睛,仿佛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繼而迸發出一陣山崩地裂的瘋狂大笑,“哈哈哈哈哈哈虎哥不喜歡瑤瑤哈哈哈哈哈哈哈……”

終於笑夠了,楊柳抹著笑出來的眼淚,揉著笑痛了的肚子,走向辦公桌後麵的保險櫃,取出一張光盤遞給黃瑤,神神秘秘壓低聲音:“彆告訴虎哥是我給你的。”

“我不餓,不需要看這種電影。”黃瑤擺手婉拒。

“虎哥餓啊,虎哥天天看,你不好奇他看的是什麼?”

黃瑤猶疑著接過。

“你不去白金瀚之後,虎哥老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看這個,我就讓嘟嘟給我拷了一份。你說的嘛,幫你盯著白金瀚。”楊柳擠擠眼睛。

“我讓你們盯著白金瀚,沒讓你們盯著他啊……”

“哎呦喂,這就吃醋啦?行行行,我們不盯著他看了,啊?”楊柳假裝會錯意,推著黃瑤就往外走,“去去去,去小黃總你自己辦公室看去,彆打擾我對賬。”

小黃總回到自己辦公室,打開電腦,塞入光盤。

畫質普通,角度單一,就是一個監控攝像頭拍下的畫麵拚接而成的長視頻。

黃瑤在視頻裡看見了無數個黃瑤:穿校服的黃瑤,穿白T的黃瑤,紮馬尾的黃瑤,剪短發的黃瑤……無數個黃瑤在滔滔流淌的時間之河裡,衝著唐小虎辦公室門上的那個監控攝像頭招手、擺頭、左蹦右跳,用口型無聲喊著“唐小虎!開門!我回來啦!”

最後一個黃瑤定格在2012年8月26日,她十八歲生日那天。

那天她鼓足十八年來積攢的全部勇氣,問出了她想問的那個問題,卻沒有得到她想要的那個回答。

從此她再沒去過白金瀚的那個小隔間。

“唐小虎,開門,我想回家。”黃瑤對著電腦屏幕喃喃自語,屏幕散發的藍色冷光照在她的臉上,照出滿臉藍色的眼淚。

手機響。

“喂?”

“喂,瑤瑤?虎叔。這次是要緊事,你先彆掛我電話。”

“我沒掛。”

“你聲音怎麼了?感冒了?”

“……什麼要緊事?”

“電話裡不方便說,你來水族館,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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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水族館格外寂靜。

黃瑤一步一步,走向站在玻璃觀景窗前的那個背影。

黑襯衫,寬肩膀,流暢的肌肉線條在腰間驟然收束,讓人很想將雙手環繞上去替他量一量。

兩隻襯衫袖口都沒有扣,推高了挽在肘部,露出打了繃帶的右手。

他聽到聲響,回過頭來。

“你去見過蔣天了?”低沉的聲音回響在長長的水下走道裡。

“你又受傷了?”黃瑤望著他的右手,答非所問。

“嫂子剛離開京海不久,如果被強哥知道你和蔣天私下有聯絡……”唐小虎本就凶巴巴一張壞人臉,眉心緊皺時更顯殺氣重重。

“爸派來監視我的,原來是虎叔你的人啊?我的運氣可真好!”黃瑤歡快地一拍巴掌,“可是虎叔,你也知道的,照我爸的手段,監視我的人裡,除了你的人,肯定還有龍叔的人。就像我爸派去監視你的人裡,除了他的人,還有我的人。他非得把所有人的所有把柄和軟肋全部捏在手裡,晚上才能睡個好覺。”

唐小虎一時語塞。

黃瑤聳聳肩膀:“龍叔可不像你這麼慣著我,消息早就飛到我爸耳朵裡了。如果我是你呀,就讓那人趕緊去通風報信,免得陛下對你也起了疑心。”說完便抬起頭,專心看著水中往來悠遊的魚群,“那隻虎鯨不見了呢,一定已經死掉了。圈養的虎鯨,很少能活過十年。”

唐小虎望著她揚起的側臉,幽藍海水在她臉上漾出波光,有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覺。

他的小姑娘長大了,正盛開在她最美的年華,她的光華讓他自慚形穢,隻想退後,退後,退到她看不見他的地方,遙望她。

“你說的要緊事,就是這個?”黃瑤轉頭,衝唐小虎燦然一笑。

唐小虎點點頭,正欲開口再叮囑她幾句,黃瑤截斷了他的話頭:“我也有要緊事跟你說。”

說著從上衣口袋裡摸出兩根棒棒糖,自己剝了一根塞進嘴裡,另一根向唐小虎遞去。

“唐小虎,我們講和吧。”

被“虎叔”了這麼些年,驀然變回“唐小虎”,唐小虎本人有些忡怔。

“要不要?不要算了!”黃瑤作勢欲收回。

唐小虎左手接糖,低頭看了一眼:“我不要菠蘿的,要草莓的。”

“你不早說?草莓味的我吃了。”黃瑤含著糖果,用十分抱歉的表情看著唐小虎。

“和你開玩笑呢,就這根吧。”唐小虎艱難地嘗試用一隻手剝開糖紙。

忽然掌心一空,糖被一隻小手奪了回去。

唐小虎愕然抬頭,隻見黃瑤把手往背後一撤,腳卻往他的方向跨近半步,在一個過分接近的距離上踮起腳尖比了比,自言自語道:“哎呀,還差一點。”

差一點什麼?

唐小虎正要開口詢問,黃瑤的白色帆布鞋忽然踩上了他的黑色皮鞋。

她再次踮起腳尖,輕輕吻住他左邊嘴角的那道傷疤。

“給,草莓味的。”

唐小虎腦中轟然作響,仿佛刹那之間,所有玻璃應聲破裂,所有海水向他湧來,所有氧氣棄他而去。

沒頂的幸福。

沒頂的恐懼。

他想像那晚一樣,伸手把她推開,可受傷的右手不聽使喚,很奇怪,沒受傷的左手也不聽使喚。

他感覺唇邊那點溫暖的柔軟緩緩從嘴角處開始移動,笨拙地,但是堅決地,來到他嘴唇中央,然後靜止,不動。

他甚至可以感覺到那點溫暖在微微顫抖,像風裡的一星燭火。

夠了,隻要這一星燭火,就足以燎儘他內心的整片荒原——那裡埋藏著他全部的自卑、恐懼、猶豫、禁忌、黑暗,還有野草般在時光裡瘋狂滋長的愛意和思念。

唐小虎伸出左手,深入黃瑤的秀發之間,按住她的後腦讓她更貼近自己,更無處可逃。

這個青澀的吻驟然升溫,黃瑤撲閃的睫毛如蝶翼撲打唐小虎臉頰,他伸出滾燙的右手小臂環住她的纖腰,在黃瑤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之前,摟著她轉了半圈,將她徹底封鎖在他的身體和觀景窗之間。

黃瑤的後背貼上觀景窗,玻璃的冰冷觸感激得皮膚陣陣顫栗,可他的身體又那麼滾燙,燙得她幾乎融化。

手中的棒棒糖轟然墜地,有什麼東西代替糖果占據了她的口腔。

她從來沒有感受過來自異性如此強烈而原始的進攻性和力量感,雙手本能地去推搡他的胸口,可根本無法撼動他一分一毫。

黃瑤忽然覺得萬分委屈。

憑什麼他可以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憑什麼他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推開?

憑什麼他可以在她前進時後退,在她主動時逃避,在她放棄時尾隨?

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

憑她愛他,就這麼簡單。

她不要愛他,她要恨他,就像她對蔣天所說的那樣,識破他所有詭計和陰謀,然後,恨他。

於是她恨恨地咬住他的舌尖,狠狠發力,一股血腥味同時在兩人的口腔裡蔓延開來。

她以為他會停下,他會生氣,他會放開。

可是他沒有,

這個吻依舊在延續,隻是變得溫柔而緩慢,終於,他稍稍離開了她的嘴唇,用額頭抵住她的額頭。

“瑤瑤受委屈了。”唐小虎用黃瑤從不曾聽過的溫柔語氣低聲求饒,“是我不好,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黃瑤落下淚來。

又一個吻輕輕覆蓋過來,沿著她的眼瞼、鼻梁、臉頰,帶著沿途采擷的淚水,落到她的唇上。

濕濕的,鹹鹹的。

他忽然笑了一下。

“你笑我?”黃瑤伸手環住唐小虎的腰身,隔著襯衫撫摸他勁瘦的背部肌肉。

“沒有,想起之前你給我喝的那些茶,好像就是這個味道。”

四周海水幽藍,他們在深海裡擁抱,在潮汐中接吻。

所有禁忌,所有疑慮,所有危險與恐懼,都化作月光下的薔薇泡沫,消弭於無形。

黃瑤的雙手緩緩上移,固定住唐小虎的臉頰,撫摸他的傷疤,凝視他的眼睛。

“唐小虎,我再問你一次,就一次,最後一次:我要你,你給不給?”

唐小虎歎息一聲,把黃瑤揉進懷裡,側臉埋進她的秀發,在她耳邊繳械投降:

“早就是你的了。

一直是你的。

永遠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