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人進入暮年之後,身形會變得比年輕時矮小。高啟強本就不算高大,此刻看來,每走一步,他仿佛就更佝僂一些,似乎走完這段台階,也就走完了他的暮年。
他在最後一節台階處站定,凝望窗外,微微眯起眼睛:“霧散了。今天天晴。”
“爸,吃飯吧,咖啡快涼了。”黃瑤伸手想要攙扶他。
“其他人呢?”高啟強舉目四望,“阿盛呢?書婷呢?曉晨呢?蘭蘭呢?小龍小虎呢?怎麼不一塊兒來吃?”
黃瑤沉默。
高啟強終於邁下最後一節台階,緩緩踱到茶幾旁,從抽屜裡取出一副象棋,將黑紅雙方的棋子一一擺定後,笑著衝黃瑤招了招手:“瑤瑤,先陪爸爸下一局,等等他們,等人齊了再開飯。”
黃瑤和往常一樣乖順地應了一聲,隔著棋盤在高啟強麵前坐定。
“還記得你剛來家裡時,我教你的象棋口訣嗎?”高啟強示意黃瑤執紅棋先行。
“‘將軍不離九宮內,士止相隨不出宮。象飛四方營四角,馬行一步一尖衝。’”黃瑤出炮平推。
“就這四句話,曉晨背了一個月還是顛三倒四的,而你,你一遍就記下來了。”高啟強對之以黑炮,“當時我就覺得,你就該是我高啟強的女兒,就該是強盛集團的繼承人。”
黃瑤不語,下手走馬。
高啟強對馬。
“書婷的事,是你和蔣天設的局。我懷疑過你,但王媽替你頂了罪。除了這些年你在廚房幫進幫出和她攢下的交情,大概也和你替她那個賭鬼老公還了兩百萬賭債的事有些關係。”
黃瑤出車。
高啟強平車。
運棋如飛間,紅車過河壓上前去。
“啪”,黑車吃掉紅兵。
黃瑤麵不改色,再起橫車。
“書婷和曉晨關於摩托車那件事的視頻,你究竟是什麼時候知道的?”高啟強發現自己有一路黑車一直未動,立即放棄衝卒,平炮關車。
“您記不記得,有一次下樓梯的時候,高曉晨從背後踩了我的拖鞋一腳?”紅馬前跳。
“哦,你胳膊摔脫臼那次,是……初一下學期?”黑車退行一步欲抓紅馬。
“那次的事沒有旁人看到,我說是自己不小心摔的,高曉晨當然更不會承認。但您破天荒罰他麵壁思過,還抄了一百遍‘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那時候我就猜啊,這屋裡是不是有很多雙機器眼睛,代替您關心著家人的一舉一動。”紅馬不慌不忙,繼續前跳過河。
“難怪你從不在這間屋子裡和你虎叔眉來眼去。”三手之後,高啟強被紅馬將了一軍,隻能出將應對,“這些年來,你和他之間的那些臟事,真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嗎?”
“臟嗎?”黃瑤伸出食指,輕拂過一塵不染的大理石茶幾,偏了偏腦袋,逆著晨光細細查看指尖,隨後微笑抬眼,環視這間恢弘如宮殿的大宅,“牆紙是英國William Morris的花草紋樣,吊燈是法國Baccarat水晶工廠的手工打磨限量品,瓷磚來自意大利Tuscan陶瓷公司,擺件是乾隆年間的純黃釉古董瓶子……高伯伯,這間屋子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有高貴純正的血統證明,偏偏人呢,全都是舊廠街出身的肮臟貨色。當然,其中最臟最賤的那個就是我——劊子手和妓/女的女兒。”
高啟強眼中怒火一燃而過,旋即扯了個笑容遮掩過去:“所以說物以類聚,爛泥扶不上牆,你和白金瀚的那群賤貨們倒是惺惺相惜。”抬頭看了眼牆上那隻出身德國的Erwin Sattler純黑掛鐘,“這個點,她們的船已經偷偷潛出京海水警的包圍圈了吧?走私紅木是假,替她們蹚出一條去東南亞的退路是真。也真難為你了,為了一群卒子,和我在這兒周旋拖延,白白斷了自己的退路。”
“她們是人,不是卒子。”黃瑤搖了搖頭,將目光收回到棋盤之上,再將一軍,“況且戲散場的時候,總要有個人負責關燈。”
高啟強低頭,發現己方三子都在參與進攻,紅方卻依然固若金湯,局勢已然傾頹如山倒。
此前每次對弈,黃瑤都是輸家。輸,但也進退有度,讓人猜不透究竟是她有意相讓,還是他棋高一著。
嘹亮警笛由遠而近,安欣率一眾警員破門而入:“高啟強!你涉嫌綁架威脅蔣天及其家人……”
“安警官是不是有什麼誤會?”高啟強兩手一攤,堆起滿麵笑容,“蔣天的老婆兒子現在好端端在天上飛著,蔣天自己呢,在你們指導組眼皮子底下金蟬脫殼、不知所蹤,這和我又有什麼關係?你們有這個功夫請我去市局喝茶,不如讓水警弟兄們加把勁,查一查通往東南亞的棧道陳倉。”
“水警已經在全力搜查了!”安欣逼視高啟強,眼風斜掃過黃瑤,但見她神色如常,手執紅車,沉吟片刻後,手起子落,平車砍掉黑方中士。
她再不是當年那個怯生生的小姑娘,拉著他的衣角小小聲問:“叔叔,我媽媽是壞女人嗎?”
何為好?何為壞?
何為黑?何為白?
何為高貴?何為卑賤?
高啟強看看棋盤,又看看黃瑤,再看看安欣:“安警官,能讓我和我女兒下完這盤棋嗎?”
“我不是你的女兒。我叫黃瑤,漁村出生,舊廠街長大。我的爸爸叫陳金默,我的媽媽叫黃翠翠。我從不曾以自己為恥,也從不曾以他們為恥。”黃瑤起身,拋下手中棋子,“高伯伯,認輸吧,三步之內,我的車就能絕殺你的將。”
棋子落在棋盤上,摔出一疊漸弱回響。
“你之前從來沒有贏過我,這一次,也不能。”高啟強猛地掀翻棋盤,劈手奪過粘在背麵的那把SW686,瞄準黃瑤眉心。“安警官,抱歉啊,又讓你看笑話了。我這個女兒啊,我沒有教好,走私、假賬、地下錢莊,所有證據都在樓上書房的辦公桌上。本想再給孩子一個機會的,但今天看來,非得由我親自清理門戶不可了。”
“高啟強!”安欣一眾紛紛掏出配槍,“冷靜點!把槍放下!”
“人到齊了,瑤瑤,開飯吧。”高啟強右手拇指扳動擊錘。
一聲槍響,高啟強持槍的右臂猛地一震,血霧騰出,手/槍落地。
高啟強難以置信地望向安欣,安欣難以置信地轉身回望。
“誰開的槍?!”
又一聲槍響,黃瑤左肩瞬間多出一個血洞,子彈的穿透力帶著她撲倒在地。
“有狙擊手!”安欣大吼一聲,所有人分散隱蔽。
混亂中,無人注意到黃瑤抬頭向對麵彆墅屋頂飛快地掃了一眼。
狙擊鏡片的反光在陽光下一閃而過,旋即隱沒。
“高伯伯,這一槍,報您和書婷阿姨十三年養育之恩。”黃瑤左臂垂落,鮮血汩汩湧出,瞬間染紅她半邊身體,她卻似無喜無悲,無知無覺,仿佛獨自站在關了燈的劇場中央。
原來是這樣的,原來散場時的感覺,是這樣的。
好累啊,好想回家,好想睡一覺,睡很久很久很久。
多想一覺醒來,又變回當年赤腳奔跑在漁村石板路上的那個小小女孩。
那時候大海碧藍,田野蒼黃,太陽是年輕的,天空是新鮮的。一架飛機飛來,航燈閃爍,尾雲潔白如鯨魚的肚皮。她追著飛機跑啊跑,跑到辮子鬆脫,氣喘籲籲,拄著膝蓋望著遠處海天交接的地方,無數個未來正閃閃發亮,等待她親手把幕布揭開。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命運安排給她的戲份,何等殘酷。
而這殘酷之中,又藏有何等珍貴的情深義重。
“安警官,”黃瑤微笑著,緩緩舉起右手,亮出那枚小小的金屬U盤,念出最後的謝幕台詞,“我要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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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的自己墜入那片傳說中由孟婆掌管的深藍水域。兩隻潛伏已久的水鬼自深深處浮起,扣住他的手腳和身體。
他不知自己將被拖拽去何地,但心中並無恐懼,仿佛篤定此行的終點,有他的瑤瑤等在那裡。
醒來時隻覺周身劇痛,四肢百骸仿佛被巨手拆解之後又暴力重組。
他聞到緬甸花梨木和老撾大紅酸枝沉甸甸的木香。
他看到白熾燈泡在頭頂船艙之上幽幽搖晃。
他感到一隻手將一塊冰涼毛巾覆到他滾燙的額頭之上。
他伸手去握那隻手,旋即鬆開。
不,那不是瑤瑤的手。
他的瑤瑤,有一雙很小很小的手,小得像兩隻雀鳥。每次握住她手,他都有些不知所措,怕握得太緊,鳥兒會痛,握得太鬆,鳥兒會飛。
“虎哥……”他聽到有人叫他。
不,那不是瑤瑤的聲音。
他的瑤瑤,高興的時候會一疊聲叫他“唐小虎唐小虎”,冷戰的時候會客客氣氣叫他“虎叔”,淘氣的時候會語帶揶揄叫他“唐總”。
他的瑤瑤不在他的身邊,那麼此地就是他的地獄。
他忽然想起什麼,伸手去摸自己襯衫緊貼胸口處的那隻口袋,卻隻摸到大片繃帶。
“虎哥!彆動!小心彆繃了傷口!”四隻手同時伸來將他按住。
在不到三秒的時間之內,以八十五公裡的時速入水,入水時的衝擊力是地心引力的三倍——這些傷口已算命運的手下留情。
他勉強認出麵前兩人原是白金瀚的小姐,後來去了瑤瑤的木材公司,與他再未謀麵。
她們身後立著一個高挑乾練的身影。
“莎……楊經理……”唐小虎聽到一把嘶啞的聲音,一時竟沒認出那聲音出自自己的喉嚨,“瑤瑤……”
楊柳使了個眼色,兩名手下魚貫而出。
“虎哥,你聽我說,瑤瑤安排了她那幾個舅舅事先潛在水下等待接應你和蔣老板,然後我們趁……”
楊柳細細地說。
唐小虎靜靜地聽。
楊柳說完。
唐小虎一動不動,不發一語。
楊柳看他神色有異,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忽然間,她想起什麼,探手從唐小虎枕下摸出一個物件,重重塞進他的手裡:“給,瑤瑤讓我轉交你的。”
那是一個玻璃球鎮紙,球體中央嵌著一隻悠遊的虎鯨,搖一搖,紛飛的白色塑料顆粒就會在小小玻璃球世界中模擬出漫天飛雪。
玻璃球底下有個夾層,打開之後,掉出一張泛黃卡片,稚嫩筆跡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寫下一個女孩九歲那年的生日願望:
“想和爸爸、虎叔一起去胡薩維克看鯨魚。
永遠在一起,永遠自由自在。
2003年8月26日
瑤瑤”
楊柳不忍再看唐小虎的表情,含淚轉身,奔出艙外。
艙外是熱帶午夜墨藍寂靜的海和寂靜墨藍的天。
一聲嘶吼劃破船艙,劃傷海天。
楊柳從未聽過一個男人,不,從未聽過一個人類,能發出這樣絕望而淒厲的呼號。
那分明是一隻瀕死的獸,在它的地獄裡苦苦哀求,求神明慈悲,歸還它的天堂。
神明閉上雙眼。
天地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