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下) 關燈(下)(1 / 2)

2020·關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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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26日6時05分,距離唐小虎墜海還有十分鐘。

五輛警車,十七名警察。

警車扇形分布,半包圍住濃霧中的懸崖。

警察人人持槍,瞄準包圍圈中央的蔣天。

蔣天左手持手機,右手握手/槍,槍口直指立於懸崖邊緣的唐小虎。

“跳!”蔣天睚眥欲裂,形狀瘋癲,全沒有平日裡的雍容風度,“高啟強要搞死我全家!我就搞死他全家!”

徐忠對紀澤附耳道:“武警那邊的狙擊手就位了嗎?”

紀澤微一搖頭:“霧太大,視界不行,而且這奈何崖附近地勢實在不利於隱蔽。”

徐忠看向安欣。

安欣跨前一步,當著蔣天的麵將自己的配槍緩緩放到地上,接過小五遞來的擴音喇叭,開始喊話:“蔣天!放下槍!香港警方剛剛傳來消息,飛虎隊已經到達綁匪所在的區域,你的家人馬上就可以得救!”

“跳!”蔣天置若罔聞,繼續一麵嘶吼,一麵舉槍向唐小虎瘸去。

“蔣老板,你的膝蓋疼不疼啊?”安欣換了閒話家常的語氣,從側麵緩步靠近蔣天,“我這個胳膊自從受傷以後啊,最怕的就是陰雨天和大霧天,那濕氣,一陣一陣往骨頭縫裡鑽!你的膝蓋……”

他忽然刹住話頭,因為注意到蔣天握手機的那隻左手不太對勁,確切地說,那隻手正以一個非常彆扭的姿勢,將屏幕豎起,對準唐小虎的方向。

而唐小虎的視線聚焦處,不是此刻威脅他生命的那把手/槍,而是蔣天的手機屏幕。

從安欣的角度看不到屏幕,更看不到屏幕裡的黃瑤。

半小時前,蔣天用這隻手機撥通了唐小虎的號碼,把他約來奈何崖,然後當著他麵,打出一個視頻電話。

最先出現在視頻裡的是一把MK12狙擊步/槍,鏡頭以槍口為端點,沿一條看不見的延長線拉近、放大,線段的另一端,是正在高家廚房落地窗後準備早餐的黃瑤。

陳書婷走後,高啟強仿佛一個邁入暮年的暴君,疑心漸重。

他車庫裡原有五輛車,雇了三名司機,每天隨機抽取一輛車、一名司機,後來車窗全部改裝成防彈玻璃,再後來司機每三個月更換一批。

不行,還是不行,還是沒有人可以相信。

兩年前的某天,高啟強在花園讀報,忽然想起陳書婷失蹤前的那場花園燒烤派對,當時是王媽跑來告訴她,高曉晨坐出租車去了世紀嘉園。一番逼問未果後,他索性連在高家做了近二十年的王媽也一並辭掉,從此由黃瑤和高啟蘭負責他的一日三餐,並且用餐之前,黃瑤須當著他麵,將所有菜式試吃一遍。

唐小虎看著屏幕中黃瑤的嬌小身影模糊地穿梭於灶台、水池和冰箱之間,仿佛一隻忙碌的夏蟬,對不遠處蟄伏的螳螂渾然不覺。

電光火石間,他腦中千百種可能性排列組合、交織穿梭:槍是真是假?視頻是真是假?狙擊手是誰?蔣天真實目的何在?……

然而千百種可能性都抵不過一種可能——瑤瑤可能會有危險。

即使槍是假,即使視頻是假,即使狙擊手是假,即使蔣天彆有用心……但,瑤瑤可能會有危險。

在警察到來之前,蔣天甚至沒有掏出手/槍,就讓唐小虎站到了懸崖邊緣。

安欣在逼近蔣天。

蔣天在逼近唐小虎。

唐小虎在逼近懸崖。

隨著蔣天的逼近,手機屏幕裡的黃瑤越來越清晰。

早飯已經準備好了,她正將杯盤碗碟一一端上客廳長桌。

今天周六,吃的應該是黑咖啡、熱吐司、鮮蝦雲吞、琥珀核桃花枝餅。

腥鹹海風呼嘯著從崖底卷來,鼓起唐小虎的黑色襯衫。

他抬起右手,護住襯衫左側靠近心臟位置的口袋。

就在昨晚,有個人將自己的頭發和他的頭發係在一起,裝進這個口袋裡。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這首詩他讀過的,就在瑤瑤書架右邊第二排左起第三本書裡,那本書叫什麼來著……

一通來電切斷視頻,刹住安欣和蔣天的腳步。

蔣天按下手機功放,高啟強的聲音在迷霧中飄散開來,如一個誌得意滿的鬼魅:“蔣老板,你還有五秒鐘時間考慮——你死?還是你的家人死?——5,4,3……”

蔣天咆哮一聲,撲出懸崖。

而在他之前,在視頻中斷的最後一秒,唐小虎已縱身躍下懸崖。

風聲呼嘯裡,他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之前明明說好了,以後的飯都由我來做……瑤瑤,彆生氣。

2020年8月26日6時15分,唐小虎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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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車沿盤山公路蜿蜒下行,向市區方向駛去。

後座的安欣捂住右臂,小五將一件外套披到他的身上。

“我這個胳膊啊,比天氣預報還靈……”安欣苦笑一下,望向車窗外的天空。

濃霧正漸漸散去。

忽然,他猛地回轉過頭:“這種天氣,我的胳膊疼,蔣天的膝蓋應該比我的胳膊更疼。那麼疼,他為什麼還要自己開車跑來這麼偏僻的山崖跳海?而且是他自己報的警……不,小五你先彆說話!”

安欣緊閉雙眼,揉著太陽穴,想要在腦海上升起的茫茫大霧中抓住一閃而過的那絲光線。

安欣:“唐小虎姓什麼?”

小五:“……”

安欣:“你說話啊!”

小五:“你~讓~我~先~彆~說~話~的……”

安欣:“……”

小五:“姓~姓~唐~啊……”

安欣:“高啟強姓什麼?”

小五:“安~欣~你~沒~事~吧……”

安欣:“蔣天說的那句話是什麼?”

小五:“蔣~天~說~了~很~多~句~話……”

安欣:“不,第一句!他第一句話說的是‘高啟強要搞死我全家!我就搞死他全家!’唐小虎不是高家人,蔣天為什麼要逼死他?”

開車的張旺忍不住搶在小五之前一口氣說道:“高曉晨昨晚自首歸案了,陳書婷在加拿大,高啟蘭也在我們警方保護之下……”

“黃瑤!”安欣感覺腦中的那道光線在漸漸擴大,眼看即將穿透迷霧,“蔣天為什麼不動黃瑤?”

“黃瑤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家,動她還真不如動唐小虎對高啟強的事業打擊更大……”張旺看了眼後視鏡裡的安欣,隻見他不停搖晃腦袋,動作幅度越來越大。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安欣停止搖晃,猛地一拍駕駛座靠背,“張旺,你是這附近漁村長大的?”

“對啊。”

“孟婆灘這一片水域的情況你熟悉嗎?”

“熟啊。這兒挺邪門的,附近失事的漁船碎片啊、落海失蹤的人啊,最後都會被衝到這一片海灣來。小時候我和附近村裡幾個膽子大的孩子經常偷偷跑到這邊來遊泳——小孩嘛,大人不讓去哪裡就偏要去哪裡,不讓乾什麼就偏要乾什麼——不過這邊的風浪看著嚇人,其實潛下去以後倒比其他海灣的急流還小些……”

“小五你盯著我做什麼?”安欣撓了撓被小五盯得發癢的右臉。

“剛剛接到香港那邊消息~飛虎隊趕到那間村屋的時候~發現裡麵是空的~機場方麵已經確認~蔣天的老婆兒子半小時前剛剛離境……”

“各部門注意!”安欣縱身前撲,一把抓起前座上與警用無線電相連的那隻對講機,“各部門注意!馬上調集人手去高啟強家!另外通知水警!全麵封鎖事發海域!全麵封鎖事發海域!全麵封鎖事發海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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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黎明剛剛聽取完徐忠對蔣天、唐小虎墜海一案的實時彙報,掛斷電話。

鈴聲又起。

接通後,那邊傳來一段沒頭沒腦的男女對話:

男:“你叫什麼名字?多大啦?”

女:“我叫黃翠翠,今年二十二歲。”

男:“二十二歲呀?難怪皮膚這麼嫩,這麼滑……”

……

何黎明勃然變色。

“何書記,早啊。聽到自己二十年前的聲音,是不是有些懷念呢?”電話那頭的柔婉聲調和剛剛對話中的女聲有七分相似,令何黎明不寒而栗。

“你是誰?你想乾什麼?”他環顧四周,用手掌圍住手機,壓低聲音。

“我?我是二十年前被扔在排汙管道裡的孤魂,今天還魂,想冒昧請何書記幫個小忙,謝禮就是裝著這段錄音的那隻錄音筆。絕無備份,我保證。”

“你……什麼事?說來聽聽。”

“找個理由,在大霧散去之前,拖住水警對孟婆灘一帶的搜查和封鎖。十分鐘,隻需要拖十分鐘。”

“不可能!”

“十分鐘,或者您的下半輩子。計時開始。”

“你等……”

孤魂消散,回答他的隻剩電話那頭機械的電子倒數計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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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已經準備好了。

黃瑤摘下圍裙,推開客廳長窗,準備去叫高啟強下樓。

轉身抬眼,隻見高啟強的身影正沿著白色大理石台階拾級而下,一步一步,緩慢異常。

他一夜未眠,來自四麵八方的各路消息仿佛此起彼伏的喪鐘,為他搖搖欲墜的強盛帝國徹夜悲鳴。

曾以為鋼澆鐵鑄、永垂不朽的,原來不過是漲潮前海邊的沙堡一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