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關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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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25日6時15分,距離唐小虎墜海還有二十四小時。
“人站在高處向下看的時候,常常會有一躍而下的衝動。不知道黃小姐有沒有這種感覺?”
蔣天拄著拐杖,立於懸崖邊緣。他腳下二十米處,海浪正咆哮著衝向岩壁,毫不顧惜地將自己粉碎成白色泡沫。
黃瑤不答,從白色風衣口袋取出五張紙牌。
“唐小龍自殺未遂,已經被指導組逮捕歸案,和他相關的賭檔、錢莊、沙場、工地已經全部查封關停。”
黃瑤鬆開手指,指間的那張黑桃J瞬間被海風卷去。
“向香港轉‘技術費’的事,已經‘不小心’透露給高曉晨和高啟蘭了。高啟蘭果然一下就猜到福祿茶樓的刺殺事件是高啟強自導自演的苦肉計,現在已經帶著高曉晨躲了起來。”
又一張黑桃三隨風遠去。
蔣天憑海臨風,望著風中飛旋的紙牌,隻覺胸懷大暢。然而黃瑤接下來的話卻讓他笑不出來。
“蔣先生知道嗎?我們現在站的這片山崖,本地人叫它‘奈何崖’,底下那片亂石灘,又叫‘孟婆灘’。為什麼叫‘孟婆灘’呢?因為在這附近海域失事的船隻、死者的遺體,最後在暗流和潮汐的作用下,都會被衝上這片海灘。漁民迷信,說是因為孟婆在這兒擺攤賣湯,死了的人都得來喝上一碗,才能走上奈何橋,重新投胎。”
黃瑤語調輕柔,仿佛在講一個溫馨的睡前故事,蔣天卻聽得脊背陣陣發涼。
“蔣先生原籍湖南吧?”黃瑤話鋒一轉,“您手下的那位‘清潔工’,想必是您最信任的人,想必也是從湖南一路跟隨您打拚到這裡的?就像我爸爸,跟著高啟強從舊廠街開始,一路替他清理擋道的路障,把自己的手弄臟,讓他的手乾淨。”
蔣天眯起眼睛:“黃小姐的話,我聽不太明白。”
“放心,我沒興趣知道他是誰。”黃瑤微微一笑,“小時候在地理課上學過,湖南是內陸省份,境內大部分地區在洞庭湖以南,故稱‘湖南’。洞庭湖雖大,畢竟不是大海,內陸人想要在海上做些手腳,難免會因為人生地不熟,出點小紕漏。”
蔣天臉色一變。
“楊經理!”黃瑤轉頭,朝不遠處的那輛黑色路虎打了個手勢,“把給蔣先生的禮物拿下來吧!”
後備箱應聲打開,一隻汽油桶滾下車來,桶身上還纏著乾掉的海藻和貝類的殘殼。
“想在海上用汽油桶拋屍呢,得把船開得再遠一點。而且光往桶裡裝水泥是不夠的,還得通過屍體的嘴巴,把水泥灌進他肚子裡,不然屍身膨脹,肚裡的氣體一樣會讓汽油桶漂浮起來。”黃瑤撇撇嘴,似乎對蔣天那位“清潔工”的清潔手段頗不以為然,“喏,桶裡那隻叫王力的鬼大概也想喝一碗孟婆湯,所以漂到了這裡。這破桶沉死啦,我外婆家那幾個舅舅都是漁民,能一口氣在水下憋十分鐘,水性那麼好,也撈了大半夜呢。”
蔣天取出一隻不常用的老式諾基亞手機,撥通一個號碼,一麵和對方通話,一麵瘸近查看那隻汽油桶。
通話完畢,他臉色鐵青。
“我相信這隻是黃小姐對我手下人的一次善意提醒,否則這個汽油桶現在已經在指導組安副組長的辦公室裡了。”畢竟是老江湖,再度瘸回到黃瑤身邊時,蔣天已經恢複常態,“黃小姐有什麼要求儘可以提。”
“蔣先生吃糖嗎?”黃瑤從風衣口袋裡摸出兩根棒棒糖,剝了一根放進自己嘴裡,另一根朝蔣天遞去。
“年紀大啦,三高啦,醫生說了,少吃油膩少吃糖。”
“試試這根,說不定有驚喜。”
蔣天狐疑著接過,剝開糖紙,發現裡麵包的不是糖果,而是一個紙團。
展開,一張再普通不過的銀行對賬單。
一行一行看下來,蔣天目光忽然一滯,雙手不自控地顫抖起來。
“蔣先生也發現了?轉往香港的‘技術費’不是一筆,而是兩筆。一筆用來對付高曉晨,那另外一筆呢?”黃瑤取出嘴裡的糖果,舉到眼前緩緩旋轉著端詳,“咦,怎麼不是草莓味的?”
“你……你查到什麼了?”蔣天將對賬單重新團成一團,攥在掌心,攥出一掌冷汗。
黃瑤:“安副組長來找過您吧?要求合作?”
蔣天:“沒錯,他們是來找過我,可我就給他們放了些無關大局的小料!江湖事,江湖了,這個道理我還是知道的。真要借指導組的手扳倒了高啟強,下一個就輪到我了!”
黃瑤:“可是現在看來,這些‘小料’讓我們的高老板很生氣哦。蔣先生有一個兒子吧?和您太太一起長住香港。聽說小朋友很乖,成績也很好,去年期末考試,五門功課都是A,隻有國文拿了B,因為作文要寫《我的爸爸》,爸爸常年不在身邊,他寫不出來。”
蔣天:“高啟強要對我家人做什麼?!”
黃瑤:“您很快就會知道了。您剛剛問我有什麼要求,我沒有要求,隻有一個計劃,需要您和那位‘清潔工’的配合。您如果願意,不僅自己可以從高啟強和指導組手裡脫身,家人也能安然無恙。但計劃有風險,您是否敢賭這最後一把?”
蔣天:“黃小姐請講。”
黃瑤一字一句,娓娓道來。
海風將她的風衣衣擺吹得獵獵作響,飛揚的青絲仿佛風中的一麵旗幟。
話音落下,蔣天大笑撫掌。
他抽出黃瑤手中剩餘的三張紙牌,將那張黑桃A遠遠擲出:“高啟強,你的好戲就要收場啦!”
眼看黑桃A在風中旋轉、翻滾,最終被海浪呼嘯著吞噬,蔣天回過頭來,向黃瑤展開最後那兩張紙牌。
黑桃K。
黑白鬼。
“可是黃小姐,按照這個計劃,你和唐小虎隻能活一個。你……決定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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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25日16時15分,距離唐小虎墜海還有十四小時。
舊廠街小巷深處。
一個嬌小人影四下環顧,確認無人尾隨後,伸手叩擊麵前鐵門。
三下,兩下,三下。
吱呀,鐵門咧開一道長縫,像一張大嘴將人影急速吞入,複又合攏。
“姑姑,這裡是換洗的衣服,哥的藥,還有吃的。”黃瑤將手中兩隻大塑料袋遞了過去。
“不是說晚上來嗎?有沒有被人發現?”高啟蘭沒接東西,疾步跑到客廳窗邊,將百葉窗的兩道夾縫微微撐大,確認屋外無人之後,才終於鬆了口氣。
黃瑤默默將塑料袋擱到桌上。
“我要的醬鴨腿帶沒帶啊?”沙發上,翹著二郎腿玩著Switch的高曉晨揚聲問。
“你小點聲!”高啟蘭壓著嗓子喝止道。
“小聲什麼呀小聲?網不能上,電視不能看,這破遊戲已經通關八百遍了,再這麼下去,不用爸——不用他動手,我就已經悶死在這裡啦……哎呦!”高曉晨撐著沙發坐起身,牽動傷口,悶哼一聲。
高啟蘭趕緊過去幫他查看。
“姑姑,哥,最近外麵風聲緊,指導組在各個關鍵路段的出入口都設了卡,而且爸的人也一直在找你們,我暫時沒有辦法幫你們離開京海,我真沒用……”黃瑤說著,內疚得幾乎流下淚來。
“他要殺我就讓他殺好了,反正他恨透了我。他恨我不爭氣,恨我惹是生非,恨我媽因為我的事離開他,恨我被指導組盯上以後會拖他下水……”高曉晨拂開黃瑤伸來攙扶的手,趿著拖鞋過去翻找桌上塑料袋中的食物,“不過呀,他千算萬算,也算不到我們會藏在小黃總從前的家裡……這叫什麼來著?哦,燈~下~黑~”
“高曉晨你給我閉嘴!”高啟蘭恨不能扯卷膠帶封住他狗嘴,忽又想起什麼,轉頭對黃瑤低聲道,“瑤瑤,你這時候過來,是有什麼要緊事嗎?”
黃瑤為難地看了眼高曉晨,欲言又止。
高啟蘭拉起她就往臥室走。
“都這個時候了,還有什麼不能讓我知道的呀?無非是他下一步想怎麼殺我唄。說,說來聽聽,讓我死個痛痛快快明明白白!”高曉晨拉出椅子,捂住傷口一屁股坐定。
黃瑤看看高啟蘭,高啟蘭歎了口氣,點點頭,示意她有話直說。
黃瑤從口袋裡取出手機,調出一則音頻文件:“今早我去叫爸爸吃飯,發現他正和虎叔在書房商量事情,說什麼既然找不到高曉晨,就把這個視頻交給指導組,借指導組的手來……來清理門戶……”她喘了口氣,聲音微顫,似乎依然驚魂未定,“姑姑,你之前吩咐我在爸爸書房裝一個監聽器,我照做了,這是錄下來的音頻……”
按下播放鍵,手機裡傳出高啟強和唐小虎的聲音,雖有靜電雜音,但還算清晰,對話內容和黃瑤所言相差無幾。
一番爭論後,高啟強開啟電腦,播放視頻,視頻聲音正是當年高曉晨當街槍擊王力之後,陳書婷連夜把修車鋪相關人員叫來家裡,吩咐如何處理涉事摩托。
聽著聽著,高曉晨臉色煞白,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姑姑,我……我現在怎麼辦……”高曉晨的眼淚和話音一起落下。
高啟蘭扶住桌角,緩緩坐下,垂頭苦思。
再抬頭時,已是淚流滿麵。
“曉晨,去自首吧……自首了,你還能活,還能爭取從寬處理,還能將功補過……”
黃瑤緩緩走近,一手摟住高啟蘭,一手摟住高曉晨。
三人相擁而泣。
最後竟是高曉晨先止住了眼淚:“姑姑,你能給我下碗麵嗎?想最後吃一次姑姑煮的豬腳麵。”
高啟蘭紅腫著雙眼走進廚房。
高曉晨用眼神示意黃瑤跟他進去臥房。
關上房門,高曉晨細細打量這間狹小簡陋的臥室:“這就是你從前住的地方?”
“嗯,”黃瑤點頭,“地板、牆紙、家具全都換了,但格局沒變。”
“如果再來一次,你會選擇這裡,還是高家?”不等黃瑤回答,高曉晨就自顧自接了下去,“一定是這裡。你剛到我家那會兒,每天晚上都睡不著,整宿整宿地失眠。後來你去讀寄宿高中,也是為了睡個好覺吧?”
“你怎麼知道?”黃瑤是真的驚訝。
“我那時候就住你隔壁,我怎麼不知道?我還知道你每天五六點鐘就站到露台上,等著看今天虎叔會不會來。這個大概連虎叔自己都還不知道吧?”高曉晨自嘲似地笑了一下,揮手截斷黃瑤的辯解,“時間不多了,你先讓我把話說完。我媽走之前,給我留了一個U盤,裡麵是強盛2016年之前的所有賬目——真實賬目。”
“賬目不是在財務部宋總那兒嗎?”
“他那兒隻有16年之後的真實賬目,之前的都是假的,我媽掉包了。她臨走也還是想最後再幫高啟強一次——前提是他彆動我。”高曉晨緊咬牙關,“我和姑姑從醫院走得急,沒來得及把U盤帶出來,你得幫我回去取一趟。”
“放在哪?”
“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和你因為一個八音盒生氣的事嗎?”
黃瑤點頭。那個八音盒她不能扔掉,又不想看見,索性放在寫字台抽屜最下層,終年不見天日。
“東西就在八音盒旋轉木馬的蓋子裡,你把螺絲擰開就能看見。”
“怪不得……”
“怪不得他把我房間翻了個底朝天,還是什麼都沒有發現,是不是?”高曉晨輕輕推了黃瑤一把,“這件事不能讓姑姑知道,她已經夠為難的了。她之前一直說想去非洲做醫療援助,我進去以後,她應該能夠動身了。你走吧,時間不多了,”
黃瑤起身,向門口走去。
“喂!”高曉晨又喚她,“黃瑤,我討厭你!”
“我知道。”黃瑤回頭,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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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25日22時15分,距離唐小虎墜海還有八小時。
白金瀚最大最豪華的包間裡,一群青年男女正高舉酒杯。
“今年是咱們高三六班畢業八周年,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眾人齊聲應道。
“哎哎哎,我舉報啊,黃瑤沒喝!”綽號“猴子”的體育委員侯正明舉手嚷嚷。
“我代她喝。”趙陽喝光自己杯中啤酒,又奪過黃瑤酒杯,一氣喝乾。
“哦~~~”眾人起哄,“班長還是那麼偏心眼啊!”
“我認罰就是,你們可不許為難瑤瑤。”趙陽放下酒杯,瞥了黃瑤一眼,見她低頭淺笑的溫柔模樣,心中更是一蕩。
一彆經年,他早已不是當初校門口那個紅著脖子向心儀女孩遞上琴譜的懵懂男生。在父親的蔭庇之下,他的學業事業均一帆風順,無論哪個階段,都是同齡人中鶴立雞群的存在。也和門當戶對的女生談過幾場無關痛癢的戀愛,鬆懈厭倦後便瀟灑轉身,萬花叢中過,驀然回首,依然難忘年少時求而不得的那抹月光。
座下老同學心知肚明,紛紛起哄要罰他真心話大冒險,畢竟這種曖昧遊戲最能成人之美。
“沒問題!”趙陽爽快地將桌上遊戲卡牌遞給黃瑤,“瑤瑤,你幫我抽一張。”
又是一陣起哄。
黃瑤大方接過,將牌重洗一遍。
卡牌翻飛於纖細指尖,看得趙陽心馳搖曳。
“就這張吧。”黃瑤笑吟吟地抽出一張。
猴子一把奪過,大聲念出:“大冒險:把自己綁到椅子上,蒙上眼睛,大喊‘救命啊!救命啊!爸爸救救我啊!’,然後把拍下的視頻發到朋友圈裡!”
眾人哄笑。
趙陽也笑:“玩遊戲可以,視頻就彆拍了吧,被家裡人發現了不好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