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上) 關燈(上)(2 / 2)

“家裡人?!”猴子誇張大喊,“班長你家裡都有人啦?”

趙陽飛快地瞄了黃瑤一眼,趕緊解釋道:“怎麼可能?單身狗一條!就是我爸比較古板……”

“理解。明白。”黃瑤嫣然一笑,第一個掏出手機放進吃空了的爆米花籃子裡,“絕對不拍。”

其他人也紛紛效仿,將手機扔進籃子裡,以示誠意。

找好凳子、繩子、蒙眼黑布,調整位置、燈光、角度,黃瑤在起哄聲中走上前去,幫趙陽蒙上眼睛,係好繩子。

黃瑤的發絲不經意拂過趙陽臉頰,他聞到一陣清香,緊接著耳邊又傳來溫軟低語:“痛嗎?要不要係得鬆一些?”

“沒事,係緊點,更逼真。”

“一,二,三——Action!”猴子興奮地蹦上沙發高聲喊道。

“救命啊!救命啊!爸爸……噗!”趙陽笑場,眾人也笑得前仰後合。

“噓!不許笑!”猴子雙掌下壓,示意眾人噤聲,“演員要有信念感啊!再來,一,二,三——Action!”

趙陽又扯著嗓子喊了一遍。

“不行不行,再來一遍!情緒,注意情緒!”猴導十分嚴苛。

就這樣反複了五六次,聽到趙陽已經聲音嘶啞,黃瑤笑道:“行啦,嗓子都喊啞啦,差不多可以了。”說完上前替趙陽解開繩索和布條。

“嘖嘖嘖,還得是咱們學委最心疼班長!”猴子怪叫。

黃瑤一把將話筒塞進他手裡:“你點的《那些年》來了,趕緊唱吧。”

猴子對著黃瑤和趙陽深情開嗓:“那些年錯過的大雨/那些年錯過的愛情/好想擁抱你/擁抱錯過的勇氣……”

眾人起哄完整首歌後,各自取回手機,三三兩兩聚作一堆,聊天的聊天,喝酒的喝酒,包房內氣氛溫馨熱烈。

趙陽借酒勁握住黃瑤小手,見她沒有反感掙脫,心頭一熱,拉起她就往包房外走。

開門時正遇上服務生進來送酒,一進一出間,對方衝黃瑤微一頷首。

今天這酒,還有酒裡這藥,足夠包房內所有人一覺到天明。

趙陽一路牽著黃瑤來到長廊儘頭。

儘頭處一道長窗,長窗外一輪明月。

“瑤瑤,明天就是你生日了,這些話我本來想明天說的,但是我……我……”趙陽凝視著黃瑤的盈盈笑眼,忽然又變回了當年那個笨拙的少年。

“噓。”黃瑤豎起食指,嬌嫩唇瓣微微撅起,“你彆說,說了我也不信。之前也有人跟我說過你想說的話,可誰知道人家家裡早就有人了,我隻是一個備胎,一條小魚……”

“我絕對不是這樣的人!”趙陽急得恨不能當場把心肝剖出獻上。

“怎麼證明?”

“我……我……給!”趙陽從口袋裡掏出手機,塞進黃瑤手裡,“密碼131411,你查,你隨便查!”

“我才不查呢!沒有哪個女人能活著從男朋友手機裡走出來……”剛說完“男朋友”三個字,自知失言,羞惱地捂住嘴巴。

趙陽大喜,一疊聲道:“你查你查,今晚我的手機就歸你了,你隨便查!”

黃瑤正欲說話,口袋裡的手機響了,她掏出看一眼,對趙陽做個口型:“我爸。”

趙陽隱約知道黃瑤家最近有些不太平,但不知細節,又不便多問,便朝她比個手勢,示意自己先回包房。

黃瑤點頭,踱到角落接起電話。

眼看趙陽走遠,黃瑤收傘般收起臉上笑意,冷冷摁掉這個和服務生事先說好的電話,掏出紙巾狠狠擦了擦剛剛被他握過的右手,轉身推開長窗。

夜風吹拂她的長發,她將額頭抵在楠木窗框上,疲倦地閉上眼睛。

忽覺雙腳一輕,黃瑤尖叫著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被一副寬闊肩膀攔腰扛起,正頭上腳下地疾速穿行在長廊裡。

“唐小虎你發什麼瘋?!”她舉起拳頭錘他背脊,“被人看到啦!”

“你看到什麼了?”被錘的那個隨機指向一個手端托盤的服務生。

“我什麼都沒看到。”服務生目視前方,一臉四大皆空。

黃瑤繼續踢踏掙紮,無奈在絕對的體型差和力量差麵前,每次先敗下陣來的那個總是她。

唐小虎就這麼一路把她扛進辦公室,卸到他辦公桌後麵的那張真皮大轉椅裡,調整轉椅方向,讓黃瑤麵朝電腦屏幕。

點擊鼠標,監控畫麵裡的黃瑤和趙陽正在包房內親密談笑,然後黃瑤俯身為趙陽戴眼罩、係綁繩,然後趙陽使儘渾身解數博黃瑤一笑,然後眾人圍著他倆大唱情歌,然後趙陽拉著黃瑤的手走出包房……

進度條停止,唐小虎再次轉動轉椅,讓黃瑤麵向自己。

他高大的身影堵住了燈光,兩隻手臂撐在座椅扶手上,望住她的眼睛,沉默不語。

“看見啦?吃醋啦?要不要聽我解釋?”黃瑤挑釁地伸出一根食指,逗貓似地撓了撓唐小虎下巴。

他今天沒刮胡子,新冒出的胡茬紮得她手癢癢。

唐小虎依然沒有說話,兩隻手臂鬆開扶手,將黃瑤圈進懷裡,側臉貼著她的頭頂,輕輕摩挲了幾下。

“哎,唐小虎,你不是應該拔腿就跑,邊跑邊捂著耳朵,哭喊著‘我不聽我不聽’的嗎?”黃瑤環抱住他的腰身,將鼻子埋進他襯衫領口,聞著他側頸散發的氣息,獨屬於唐小虎的氣息。

“瑤瑤,”唐小虎伸手撫摸她的長發,低聲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笑容瞬間在黃瑤臉上冰封凍結,這次陷入沼澤般的沉默,是她。

“我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不,不是‘知道’,是‘感覺’。從當初你向我打聽大嫂每天在家的喝藥時間起,我就感覺你進高家的目的並不簡單。後來,你讓莎莎趁我哥酒醉的時候,從他嘴裡套出你父母的真實死因,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了。我原本可以繼續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但今天看到你給趙立冬兒子設的這個局,我的感覺告訴我,你要動手了。”

“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因為我們認識得太早太早,我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一樣,就像我們了解自己一樣。不,可能比了解自己還要多。很多事我們騙得過自己,但騙不過對方。”

“為什麼是‘感覺’而不是‘知道’?因為我沒有著手調查。我這邊隻要一開始查證,就難保強哥那邊不會收到風聲。我不可能將你置於這樣危險的境地。”

“瑤瑤啊,你記得嗎?默哥火化那天,我對你說過,保證讓我們瑤瑤一生都自由自在,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所以,瑤瑤,彆怕,虎叔在呢。’”黃瑤接住他的話,臉上重又露出笑容。

笑著笑著,開始淚流。

“瑤瑤啊,你睡著的時候,會在夢裡流眼淚,會哭著叫‘爸爸媽媽’,會攥緊拳頭說你太累了,你走不動了……要把你緊緊摟在懷裡,拍著你的背一直說‘瑤瑤彆怕’,你才能鬆開拳頭,重新熟睡。”

“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我隻有一個要求:無論你去哪裡,無論你做什麼,讓我和你一起。”唐小虎單膝跪地,緩緩下蹲,下到一個需要微微抬頭仰視黃瑤的高度,姿態虔誠如一個隨時準備為公主獻祭的騎士,“我從來沒有對你提過任何要求,是不是?所以你會答應我的,對不對?”

“三年前,在倫敦那間窗外有橡樹的小公寓,你給我翻譯隔壁傳來的英文歌,但最後一段,你沒有譯給我聽。”騎士握住公主的雙手,貼緊自己的臉頰,“‘神啊,當我去往天堂,請允許我的愛人與我同行/當他到來時,請您準許他通行’。”

“可是唐小虎,我走的這條路,通往的不是天堂,而是地獄。”

“可是黃瑤,對我而言,沒有你的地方,才是地獄。”

黃瑤走了十三年的高空鋼索,一路隻覺腳下深淵萬丈,耳旁風聲呼嘯,今天才知道,有人在她身上係了一條看不到的保護繩,等待在她跌落的瞬間,接住她,或和她一起墜落。

她傾身向前,用儘全部氣力,緊緊擁抱住她的愛人。

那麼緊,那麼緊,仿佛要把自己全身的骨骼嵌入他的身體。

終於,她鬆開箍緊他肩背的手,打開辦公桌的一隻抽屜,從裡麵摸索出一把剪刀。

“哢嚓”,他的一縷頭發應聲而落。

又一聲,她的一縷頭發。

找不到紅線,黃瑤便拆下唐小虎黑襯衫上的一枚紐扣,用黑線係住兩人的頭發。

他的發粗硬,她的發細軟,她青絲如瀑,他發間已有了霜雪的痕跡。

黃瑤用手指摩挲良久,最後將交纏的發絲鄭重塞進唐小虎黑襯衫上緊貼胸口的那隻口袋。

“你要乖乖聽話,我才帶你一起。”黃瑤用額頭抵住唐小虎的額頭。

唐小虎很乖很乖地點點頭:“妻命不可違。”

然而他的嘴唇開始不乖,雙手也開始不乖,猛地縱身,再次將黃瑤攔腰扛起,衝進隔間,掀開琴蓋,發狠將她摁坐到琴鍵上。

鋼琴發出一串混亂的重音。

唐小虎單手鬆開領帶,一把抽出。

“唰”,領帶與襯衫衣領快速摩擦的聲音讓黃瑤的皮膚起了一層細小的戰栗。

他用領帶蒙住她的雙眼,在她腦後打了一個完美的活結,用暗沉沉的聲音在她耳邊說:“結要這麼打才對。”

她笑。

哈,還是吃醋了。

黑領帶屏蔽了視覺,卻無限放大了其他所有感官體驗。

她看不見光線,但她感覺到了時間。

時間凝固,液化,如一場傾盆大雨兜頭澆下。

那是她和他的十九年,還有之前等待與他相遇的那七年。

加減乘除,四舍五入,原來這就是她生命全部的時間。

鋼琴狂亂地響了一整夜。

淩晨四點,黃瑤睜開雙眼,縛眼的領帶落在地板上,落在月光裡。

黃瑤將手從毯子裡抽出,浸入月光裡,緩緩從手背翻轉至手心,凝視手心裡的生命線、事業線、愛情線。

然後將這三條曲線,輕輕覆上唐小虎熟睡的側臉。

他有濃眉,高鼻,眼睛睜開時凶巴巴的,睡著時卻那麼孩子氣。

他還有和這張壞人臉並不相稱的薄嘴唇,都說薄唇之人薄情,她多希望這是真的。

黃瑤俯身,最後一次親吻他左邊嘴角的那道傷疤,想到很久很久之前,他在她臥室門外,用肩背抵住門板,為她擋下一場劫難。

“瑤瑤彆出來!”那時他說。

可現在她必須走出和他的房間,啟程的時刻已到。

黃瑤來到外間,打開唐小虎辦公桌上的電腦,調出趙陽的視頻,拖動進度條,選取需要的片段,熟練剪輯,下載,用加密端口發送至王秘書郵箱。

一分鐘後,趙陽的手機開始震動。

“喂,王叔叔,還是這麼早起床晨跑呀?麻煩代問趙副市長早上好。我是誰?我是誰不重要,視頻裡的趙公子才重要,不是嗎?十五分鐘,你們有十五分鐘,十五分鐘後,我要在市公安局正門對麵的垃圾桶裡看到黃翠翠的那隻錄音筆。為什麼是市局?當然是方便你們報警,或者,替趙公子收屍咯。”

掐斷通話,徹底關機。

十五分鐘後,黃瑤的手機浮出楊柳的消息:“到手。真。”

十分鐘後,黃瑤推開辦公室大門,接過楊柳遞來的錄音筆,將趙陽的手機拋給楊柳身後的嘟嘟:“替我還給趙公子,小心彆吵醒他。”

嘟嘟走遠。

楊柳伸手,替黃瑤將一縷散落的鬢發挽到腦後。

“柳柳姐……不,小姨。”黃瑤微笑,“高中時候,你煲了雞湯送來我學校,傳達室的保安來我教室門口叫:‘高一六班黃瑤!你莎莎小姨給你送湯來了!’我還納悶呢,我媽隻有兄弟,沒有姐妹,哪來的小姨?但是今天,我可以叫你一聲‘小姨’嗎?”

楊柳淚盈於睫。

“宋誌飛手裡隻有16年之後的真賬,之前的都是假的。對不起瑤瑤,這件事我沒有辦好……”

“我已經有解決辦法了,你不用擔心。”黃瑤握住楊柳的手,“都準備好了嗎?”

“都準備好了。”

“我表妹呢?在泰國的國際學校還適應嗎?”

楊柳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黃瑤說的是她的女兒,一抹溫柔笑意浮上嘴角:“好得很,說是已經開始申請美國那邊的大學了,什麼Tampa大學,什麼海洋生物係,我也不懂,隨孩子高興吧……”

說起女兒,她像每一個母親一樣,忍不住驕傲地喋喋不休。

忽然意識到現在不是閒話家常的時間,楊柳趕緊住口,可黃瑤臉上的神往表情卻讓她心頭一酸,忍不住補了一句:“瑤瑤,翠翠姐在天上看到,也一定會為你驕傲的……”

黃瑤緩緩搖了搖頭,將目光投向走廊長窗外將明未明的天空。

“對了瑤瑤,今天是你生日,有什麼願望嗎?”楊柳摩挲著黃瑤手掌,希望能讓那雙總是冰涼的小手溫暖一些。

“我希望……今天有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