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歉一笑,指著駕駛座右側的變速杆麵露難色:“選車時候沒注意……手動擋的,我不會。”
可憐你一生遵紀守法,五講四美,不過是出了趟國,就被迫無證駕駛,作奸犯科。
這個大西洋上的極北島國,擁有天賜的火山、溫泉、冰川、苔原,也有狂風、暴雪、碎石、極夜,以及一路綿延不絕的警示路牌:
左急彎,右急彎,上陡坡,下陡坡,路麵不平,反向彎路,連續彎路,注意落石,注意碎石,注意橫風,注意牲畜,易滑路段,冰雪路段,堤壩路段,懸崖路段,事故易發路段……
你雙目圓睜瞪視前方,雙手緊把方向盤,渾身緊繃如一張吃滿了勁的弓,夢回科目三考試現場。
在你身旁的副駕駛座上,那位法蘭西二愣子正呼呼大睡,仰著腦袋張著嘴,嘴角一道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口水。
行吧,睡吧,彆吵吵就行。
你正這樣安慰自己,二愣子在睡夢中打了個擺子,醒了。
醒了之後第一件事是打開車載廣播,冰島語嘩啦啦啦奔湧而出,淹沒你和他。
“廣播竟然沒有法語頻道?我要投訴!”
“休息區竟然不賣牛角包?我要投訴!”
“車行竟然沒把油箱加滿?我要投訴!”
……
車過阿克雷裡,還有七十五公裡到達目的地,預警中的暴風終於來臨。
你駛進一家自助加油站,想趁雨雪降臨之前把油箱加滿。
藍眼睛良心發現,自告奮勇下車加油。
“油槍上竟然隻有冰島語?我要投訴!”
風聲呼嘯,他呼嘯得比風聲還響。
“反正都已經無證駕駛四百多公裡了,再多殺個人也沒啥,是吧?”你精疲力竭地苟伏於方向盤上,有氣無力地想。
再度啟程,開出不到一公裡,車身忽然像個怕癢的人被捅了咯吱窩,好劇烈一番抖動,旋即自動熄火,再也無法發動。
現在是冰島時間下午五點,天已漆黑如子夜。
你打開手機手電,艱難地迎著狂風頂開車門,想要去查看發動機情況,可在風中挪移了不到十秒,就覺得自己的左臉已經被吹到了右臉上。
你趕在右臉被吹到左臉上之前,默默苟回車內,打開副駕駛座前方的工具箱,翻找租車公司的聯絡電話。
藍眼睛以異於常人的樂觀心態積極道:“沒事,隻是刮風,還沒有開始下雪嘛!”
話音剛落,雪片襲來,暴風進階成暴風雪。
聯絡員在電話那頭雪上加霜:“由於您沒有加購相應保險,我們派人過來拖車、修車、換車的費用是……”
你懷疑自己聽錯了那邊報來的那個英文數字,手臂僵直右伸,把手機聽筒貼到藍眼睛耳邊,讓他再聽一遍。
藍眼睛聽完也呆若木雞。
電話那頭的聯絡員還在“Hello?Hello?Hello?”
兩隻木雞呆坐車廂,車外狂風呼嘯,暴雪漫天。
“嘭嘭”兩聲悶響,你那一側的車窗被人從外麵敲響。
你木然地降下一半車窗,狂風和一束手電光同時灌入車內。
來者把手電偏向一邊,打量你片刻後,用中文問道:“要幫忙嗎?”
他的大半張臉都隱沒在衝鋒衣的碩大風帽裡,但聲音沉緩,語氣鎮定,有種安撫人心的奇異力量。
你毫無理由地意識到,你遇到了本次旅途中最大的救星。
你簡單描述了車拋錨的經過,他聽完之後,頂風走到車前,一手持手電,一手打開引擎蓋。
查看片刻,他返回詢問:“你們剛加完油?”
藍眼睛點頭。
“用的哪根油槍?”
“黑色那根。”藍眼睛嘀咕,“上麵隻有冰島語,我要投訴……”
“那是柴油。你們往汽油車裡加柴油,燃燒室壓力失常,所以車爆震拋錨。”
“我和他不是‘你們’……”你小聲辯解。
“你們去哪?”對方繼續“你們”。
“胡薩維克。”
“我先幫你們把車拖到市區,明天天亮你們再聯係車行。”
他說完之後便把自己那輛陸地巡洋艦開到了你們車前方一米處。
你隔著擋風玻璃,借著大燈燈光,看著他從後備箱蓋板下取出拖車鉤和拖車繩,擰緊車鉤,對折車繩,三兩下便係好繩結。
這世上就是有一種人,隻要出現,旁人就能鬆口大氣,拍著胸脯想:“好了。穩了。沒事了。”
眼前這個高大的陌生男人無疑就屬於這一種人。
一切妥當之後,他折返回你車窗邊:“放空擋。鬆手刹。開雙閃。”
你一一照做,並在一係列動作的間隙偷偷瞄了他一眼。
依然看不清全貌,隻看到左邊嘴角隱約一道傷疤。
原本一小時的路程,他拖著你們開了整整三個鐘頭。
而當你辦理完民宿的入住手續,轉身想向他道謝的時候,隻看到那輛陸地巡洋艦拖拽著紅色尾燈隱沒於風雪之中,門口地上給你們留了一大袋新鮮食物。
第二天你是被一陣寂靜吵醒的。
窗外仍是一片漆黑,隔窗可見風雪已歇。積雪吸收了周遭所有聲音,使寂靜顯得喧囂無比。
藍眼睛退掉了原本的住宿,搬進你隔壁房間。今天起得比你早,自知理虧,已經老老實實在廚房鼓搗早餐。
早餐完畢,冰島時間上午十點半整,天將將開始亮起。
那輛被灌了柴油的汽油車像個宿醉未醒的酒鬼,身上蓋一床雪被,推不動也喊不醒,你和藍眼睛隻能步行去車行交接修理事宜,然後去港口預約觀鯨團的出海時間。
沿路一座座紅牆黑尖頂或白牆紅尖頂的北歐民房,房頂積雪如糖霜,行走其中宛如走在曲奇餅乾鐵盒的包裝畫裡。
海港一路在你們左手邊蜿蜒,港口停泊的北歐橡木船和Rib快艇隨浪濤此起彼伏。
你以為今天是個好天,可預約處的冰島姑娘卻說海上風浪仍大,無法出港觀鯨。
大概你的沮喪太過明顯,她沉吟片刻,說你可以試試找Tang,這邊所有的船主裡,隻有他敢在這樣的天氣出海。
你趕緊問什麼Tang?哪個Tang?怎麼找Tang?
姑娘笑著取了張便簽紙,在上麵拚出T-A-N-G,遞給你後指著門口那條小路:“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看見一棵很大的橡樹,橡樹下有間小酒館。他可能在那兒,也可能不在。總之祝你們好運,來自遠方的客人們。”
於是你和藍眼睛便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看見那棵很大的橡樹。
真是一棵很大很大的樹,蒼然默立於茫茫雪野。華美的黃葉已經在秋天落儘,鮮嫩的綠葉即將在春天萌發,此刻的它袒露出周身蒼勁的枝乾,生命的脈絡於是曆曆可見。
小酒館門口的橡木招牌上隻有一個單詞:Whale。
你和藍眼睛對視一眼。
鯨?
橡樹下的……鯨?
藍眼睛聳聳肩膀,手搭涼棚湊近窗戶,朝裡張望。
橡木椅子都還翻過來倒置在橡木桌上,玻璃酒杯倒懸於櫃台上方的杯架之中,一切都是昨晚服務生剛剛打掃完畢的模樣。
藍眼睛伸手推門,門沒鎖,一聲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