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7年,秦國都城鹹陽。
重重殿宇,赫赫威儀。
秦王嬴政設九賓之禮,在鹹陽宮接見荊軻。
荊軻手捧禮盒,恭敬而從容的行走在長長的通道上,無儘的台階後麵,是當今最強盛的國度的君主嬴政。
身後的秦武陽忽然小聲說:“荊大哥,可以走得慢一些嗎?”
荊軻沒有回頭,他笑了:“是啊,走太快了。秦武陽,畢竟還是個小孩子呀。”
兩側的侍衛呼喝聲中,秦武陽打了個哆嗦,但他很快發現,荊軻的腳步放緩了。
終於到了鹹陽宮大殿上,浩大的空間裡群臣肅立,鴉雀無聲。
荊軻上前見禮,聲音清朗:“燕國使臣荊軻、秦武陽晉見秦王陛下。”
秦武陽行禮的時候,捧著地圖的手抖個不停,他驚恐的發現一切都已完全無法自控。
透過冕旒,秦王順著荊軻的視線看向臉色慘白的秦武陽,眼中滑過一絲玩味。
荊軻微笑解釋:“北方粗鄙之人,沒有見過天威,所以有些害怕。望大王原諒他,讓臣替他完成接下來的使命。”
秦王微微頷首。
秦武陽被帶下去了,荊軻心裡一鬆。
司儀官大聲道:“燕國使臣進獻都亢地圖。”
荊軻鄭重的再施一禮道:“陛下,都亢地圖甚為複雜,請允許下使近前解說。”
秦王頷首:“準。”
眾大臣心中暗暗稱奇,秦王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他身側已有很久了,今天竟然破例。
荊軻極其恭敬的上前跪下,將都亢地圖呈放在書案上,緩緩展開地圖,左手虛指圖中一處,右手繼續推動書卷,突然,寒光一閃,幽藍乍現,荊軻迅速長身而起,左手抓住嬴政袍袖,右手執起那道寒光,直向嬴政刺去……
鹹陽宮中,頓時風起雲湧。
武德殿殿前的練武場,三名十三四歲的少年正在演習新學的劍法,三人皆是衣飾華貴,穿淺黃色衣服的是秦王的大公子扶蘇,穿白衣的是丞相王綰之孫王延,穿藍衣的是廷尉李斯的小兒子李衡,一眾宦官仆從人等隨侍在側。
眼下是扶蘇和王延二人比試,兩人鬥了半天,不分勝負。
纏鬥半日,王延心下微急,猛下重手,一劍擊出,攜著強勢勁風,向扶蘇臉上刺去,扶蘇在劍鋒逼迫之下,側身向右躲避,王延左手兩指成鉤,迎著扶蘇雙目而去。
扶蘇在電光火石之間,迅速往後退。
王延亦是身形迅疾,右手後招跟著刺出。
扶蘇在後退之中,身形不穩,倉促之間,全力抵擋,提劍直指王延心口。
劍氣淩厲,王延本應後退暫避,可他心念電轉,不避反迎,劍尖也對著扶蘇的心口。
扶蘇大吃一驚,收劍,但終究無法避開王延的劍,隻能身子微側,避開心臟,硬接了這一劍。
眾人也是失聲驚呼,幸好他們練的劍都未開封,而且劍尖上包了布帛,所以雖刺中扶蘇,應無大礙。
小太監元豐趕緊上來察看:“大公子,大公子,你怎麼樣,你沒事吧,傷哪兒了?”
扶蘇直起身:“我沒事。”
李衡撇嘴:“王延,我們比試而已,你用得著這樣嗎?”
王延當時好勝心切,現在已是後悔,被李衡這麼一說,更是惶恐,連忙向扶蘇賠罪:“大公子,實在抱歉,我……你沒事吧?我……沒有傷到你吧?”
扶蘇搖頭:“我沒事。”
李衡拍拍胸脯:“沒事就好。”
忽然,李衡的家童小卜急急跑來,邊跑邊嚷:“出大事了,出大事啦!”
李衡本來心有餘悸,此時剛回神,被小卜一叫,又嚇了一跳,罵道:“小卜,是怎麼了,要你在這兒大吼大叫的?”
小卜雖是書童,卻和李衡親如兄弟,兩人常常背著人淘氣頑皮,算得上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所以小卜一貫沒大沒小,如今帶著神秘的笑容道:“各位公子還記得前幾天來鹹陽的劍客荊軻嗎?”
“荊軻?大王今天不是要接見他了嗎?”
“知道今天在大殿上發生什麼事了嗎?他,今天刺殺大王……”
“什麼?!”在場眾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扶蘇雖知道此時小卜尚有心思在這裡慢慢賣弄,父王必是無礙,可終究牽掛,對大家欠身:“你們稍待,我去去就回。”說完便向朝陽宮跑去,元豐追上去:“大公子,讓我跟著呀……”
轉過九曲回廊,穿過重重殿宇,朝陽宮前,一個高瘦的男子攔住了去路,行禮後說道:“微臣參見大公子,請大公子留步。”
扶蘇見是禦醫夏無且,回禮說:“夏大夫,我想見我父王。”
夏無且微笑:“大公子必是因為聽說今日鹹陽宮荊軻這逆賊刺殺大王的事了吧?大王受了驚嚇,這會兒剛歇下。要通報嗎?”
扶蘇搖頭:“不用了,讓父王好好休息。夏大夫,父王沒事吧?”
“沒事,隻是受了點驚嚇,請大公子放心。”
扶蘇點頭,遙遙行禮之後,回到了武德殿。
果然,小卜正和今日一個當值的太監宣奇兩個一唱一和的演繹著今日在鹹陽宮發生的一切。
“那個副使,叫什麼來著?”
“秦武陽。”
“哦,秦武陽呀……他哪裡見過大場麵,他們燕國那種小地方,和我們秦國怎麼比呀。那小子,捧著那個……樊於期的人頭,就這麼一路抖呀抖的,上了殿。他的臉色,嗚,那麼白……估計嚇得胸悶、眼花、腳軟、手抖,估計都尿褲子啦……” 小卜邊說邊比劃。
“就是,就是,你們想想,太子丹拿什麼和我們比呀!” 李衡也眉飛色舞起來。
“那荊軻呢?”王延其實心底裡很是欽慕荊軻為人。
“荊軻居然回頭對秦武陽笑了笑,然後就讓秦武陽把匣子交給內侍,告訴大王,那小子是嚇壞了,接著自己捧著督亢地圖,進獻給大王。他跟大王說,地圖上有什麼什麼,要親自指給大王看。大王今天也真是奇怪,以前,他決不會讓人靠近他的,這次居然讓荊軻到他身邊來。”
“荊軻真是厲害啊,他慢慢的把地圖展開來,一點一點……” 宣奇看著眾人專注的樣子,故意放慢語速,神情間都是得意。
扶蘇眉頭深鎖,元豐趕緊上前:“李公子?”
李衡瞥眼見到扶蘇的神色,猛然省悟這是在宮裡,萬不是可以隨便信口開河的地方,急忙收斂心神,暗中瞪了小卜一眼,上前行禮:“大公子,你回來啦?”
扶蘇點頭:“李衡,王延,今日雜事眾多,明日再練吧。”
李衡王延齊聲告辭:“是!”
出了王宮,李衡吐吐舌頭:“唉呀,小卜,就你亂說話。”小卜麵上認錯,心底不服:“不知道是誰,比我還起勁呢。”
王延冷笑:“你也夠看的啦,沒見大公子的眼色?你要有你大哥一半機警,你爹便偷笑了。”
李衡最不耐煩彆人拿他和大哥李由比,當下翻臉:“我自然比不得我大哥進退有度,不過你今天好像比我還自不量力呢。”
王延也深悔今天好勝心切,差點闖禍,一時默默不語。
李衡終究憋不住:“唉,你不想知道後來荊軻怎麼樣了?”
王延笑:“想!走吧,去會心居,大公子一定在那邊等我們呢。”
入夜,鹹陽宮勤明殿內,嬴政怒火滔天,隨手將就近的一冊竹簡擲在地上:
“李斯,尉繚,寡人要立刻滅了燕國,生擒太子丹!”
李斯暗暗叫苦,這伐六國的次序韜略他們君臣早已商議定奪,如今忽然要改,豈不亂套?可嬴政鐵青的臉色讓他實在沒有膽量說“不行”,於是,他立即遞眼色給尉繚:“你趕緊想法子勸住他呀。”
尉繚看見李斯愁眉苦臉,心下暗樂,以眼神寬慰她:“放心,我來!”
尉繚不緊不慢的撿起地上的竹簡,恭恭敬敬的放在嬴政身前的書案上,輕聲慢語:“大王要即刻就滅燕國?這的確是個好主意。”
李斯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忙以眼神示意他,奈何尉繚一眼都不看他。
嬴政本是說說氣話,知他們二人必定要勸阻,聽尉繚這麼說,怒氣頓減,好奇心起:“是個好主意?”
“當然!大王今日為那荊軻屢屢破例,必是懷著惜才之心;沒想到他竟然不知好歹,終究還是出手刺殺大王,對燕太子以死相報,分外感人。世人隻怕要以為太子丹比大王更得人心,所以這樣的人,一定要趕緊除掉他。大王真是有遠見啊!”尉繚分析得津津有味。
嬴政咬牙切齒,心想“很好”,抬眼看著尉繚:“既是如此,那你馬上去定攻打燕國的策略。”
李斯也想:“很好,叫你賣弄,現在看你怎麼收場!”袖手旁觀,幸災樂禍。
尉繚將隨身攜帶的羊皮地圖取出來,鋪陳在書案上,一本正緊的說:“大王,依微臣之見,既然是為大王報仇而攻打燕國,就必須大獲全勝,才能長我國威,所以就將我們要攻打楚國的軍隊調去,一並由王翦將軍率領,必能一舉擒獲太子丹,如此一來,大王麵上有光啊。”
嬴政奇怪:“那楚國怎麼辦?”
“楚國嘛,微臣自有辦法,我們先割讓十個城池以求兩國和睦,互不開戰。秦國國富民強,區區十個城池,換來楚國按兵不動,不算吃虧。隻是如今傾舉國之力攻打燕國,實在要防備楚王這個人不講信義。”
嬴政的臉黑了,賭氣問道:“那他若當真不講信義呢?”
“大王可以仿效太子丹,尋找好的刺客刺殺楚王。依微臣看,楚國的幾位公子都不是省油的燈,想來楚王負芻一死,楚國必亂,自顧不暇,哪有餘力來攻打秦國?到時候,大王立即調攻燕的軍隊滅楚,豈不兩全其美?”說到這兒,尉繚略作思考,補充道,“隻是一時半會兒好的刺客不好找啊。”
李斯見機,用低沉的嗓音以示沉痛:“若依此計,隻怕將來滅楚國時,天下人唾罵秦國背信棄義呀!”
“那有什麼關係?!大王幾時在乎過這些虛名?為了滅燕國,殺太子丹,付出什麼代價都是值得的。”
嬴政狠狠瞪著眼前的兩個最信任的大臣,他們唱作俱佳,嬴政一時無語。即刻滅燕國,終究隻是說說而已,於是隻能揮手讓他們退下。
李斯跟隨尉繚步出大殿,長籲了口起,歎道:“尉繚,你每次七拐八彎,我可真是如履薄冰啊。”
尉繚笑道:“剛才你看我好戲,好像很愉悅呀。”
李斯剛要辯駁,忽聽尉繚道:“見過大公子。”
李斯凝神看去,果然是扶蘇,也上前見禮。
扶蘇立即還禮:“李大人,尉大人,扶蘇有禮。兩位大人辛苦。”
尉繚一笑:“李大人確實心苦。”
李斯知道對尉繚隻能“不計前嫌”,轉而問扶蘇道:“大公子是要見大王吧?”
扶蘇點頭稱是。
李斯叫來殿前侍衛隋宏,隋宏應道:“請大公子稍等,微臣這就去通報。”
扶蘇頷首致意,過了一會兒,隋宏便出來引扶蘇進殿。
扶蘇見嬴政隨意的坐在案前,便上前見禮。
嬴政很是喜愛聰穎而又好學的扶蘇:“怎麼這麼晚還來?”
“父王,兒臣聽說又有刺客犯上,兒臣很擔心父王。”
嬴政微笑:“父王沒事。”
扶蘇抬頭,漂亮的眼眸中儘是疑惑:“父王,兒臣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法子讓天下人懂得父王統一六國、兼濟蒼生的心意,所以該如何是好?”
嬴政見他稚嫩的臉上滿是老成的神情,不禁莞爾:“扶蘇,父王哪裡會怕那一兩個小小刺客。今日荊軻來行刺,我早有準備,隻是實在沒想到他的身手竟如此迅捷。放心吧,下次,那些刺客連近身的機會,父王都不會給他們的。”
扶蘇見父親說得那麼胸有成竹,放下心來,見他頗有疲倦之色,就起身告辭:“父王,您早點休息,兒臣告退。”
“嗯,去吧。”
扶蘇躬身後退,嬴政看著他,忽然道:“扶蘇,近日跟著王翦將軍練劍,覺得怎樣啊?”
扶蘇聞言站定:“父王,王將軍說兒臣的劍法有招式,卻沒有速度和力度。”聲音雖無異樣,但話語中透著委屈。
嬴政素知王翦為人,必是將好的地方誇了又誇,缺失之處罵了又罵,含笑勸慰兒子:“王將軍說得對,招式練起來容易,可要明白其中的精髓,將應有的速度和力度使出來,非要假以時日、刻苦練習不可;而且你的對敵經驗太少,難免少了一份機智靈活。”
“兒臣明白。所以王將軍常常讓我和王延、李衡互練攻防。”
“嗯。那治國之道呢,跟李斯學了這麼久,可有心得?”
“兒臣不敢說心得,隻是記住了各家之說而已。”
“哦?”嬴政忽然有個主意:“扶蘇,父王想到一人,你也可以拜他為師,他可以說將各家學說融會貫通,而且還能教你學說之外的東西。”
扶蘇抬頭:“不知是哪一位?”
“尉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