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眼中閃過欣喜:“兒臣求之不得。”
嬴政亦笑:“他雖淵博,可夠圓滑無賴。扶蘇,你性子端方穩重,但終究過於直,所以要向尉繚好好學習。”
“是,兒臣一定會的。”
三日後,在鹹陽宮的偏殿上,嬴政讓扶蘇行拜師禮。
尉繚趕緊謙辭,連稱“不敢”,嬴政笑道:“你是嫌不夠隆重,要改到大殿上文武百官麵前去行禮麼?”
尉繚苦笑:“這個就更不敢了。”
扶蘇含笑,一揖到底:“扶蘇拜見先生。”
嬴政瞥眼見李斯:“李斯,日後你和尉繚兩個,要好好教導扶蘇,若有懈怠,寡人必嚴懲不怠。”
李斯惶恐:“微臣萬萬不敢。”
一眾君臣都笑起來。
嬴政又叫了兩人上偏殿,眾人一看,一個是禦醫夏無且,一個是尚書卒史趙高,便知道是要論功行賞了。
果然聽到嬴政在說:“那日燕國刺客不自量力,幸得殿上有機智忠心的大臣護主,寡人甚是欣慰。夏無且,那日你將藥袋扔向荊軻,迷了他雙眼,忠心可嘉,賞上幣十鎰;趙高,那日你提醒寡人負劍,機智可嘉,賞上幣十鎰,即日起升任中車府令。”
兩人齊聲謝賞,眾人都向他們看去,目光中不乏豔羨之意,秦王屢次遇刺,此次的封賞最為豐厚,所以難怪大家刮目相看。
趙高上前進言:“謝大王深恩!隻是當時事態緊急,眾大臣均是憂心如焚,微臣能立下這小小功勞,是托大王洪福,‘機智’二字實在不敢當,至於‘忠心’二字,微臣不敢獨當。”
嬴政看了他一眼,點頭不語。
李斯與尉繚飛快的對視了一眼,心中暗暗稱奇。
出了偏殿,眾人皆來祝賀尉繚、夏無且、趙高三人,一番客套後,才各各散去。
李斯扯扯尉繚衣袖:“去喝一杯?”
尉繚笑道:“正有此意。”
李斯的車剛到府門口,李衡便從門內跑出來:“父親,父親,我想要大哥的‘絕塵’。”
李斯頭昏:“那你大哥該怎麼辦呢?”
“父親有所不知,今日有人送了大哥一匹千裡良駒,棗紅色的,可漂亮啦。大哥既已有了新的馬匹,就將‘絕塵’給我嘛!”
李斯皺眉:“誰送的?”
“嗯……”李衡哪記得是誰送的。
李斯頭痛:“你大哥呢?”
“在裡頭。”眼見沒希望了,李衡的聲音早沒了剛才的“神采奕奕”。
“叫他到書房來見我。”李斯的臉色並不好看。
“誰送的千裡良駒啊?”李斯故意強調“良駒”二字。
李由是李斯的長子,最是聰明,怎能不懂父親的言外之意。
“父親,如今坊間都在傳您年輕時的一段掌故,‘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父親,兒子隻是希望完成您的心願。”李由的聲音溫和而低沉。
“誰送的?”李斯抬高了聲音。
“王翦將軍的侄兒王憲。他邀約孩兒比試騎射,這是孩兒獲勝得的彩頭。”
聽到這裡,李斯不禁鬆了口氣:“李由,你一向辦事穩重,難道不明白收受之間,最易致禍麼?難道你想做另一個郭開?”
郭開受秦國賄賂,導致名將李牧自儘、趙國滅亡,李斯如此作比,李由難以承受,跪了下來:“父親素日的心意,孩兒自然明白,可父親有沒有想過,福禍相依的道理?如今父親一味避禍,所以福亦不至。父親若真安心,孩兒自然也安心,可是李家日後又如何?父親可還記得《諫逐客書》?在大王心中,我們終究是外人啊。”
李斯深深注視著李由,思索良久,歎了口氣:“李由,你長大了。”
“父親,李衡如今隨侍在大公子身側,將來……將來……也許,也許……”李由不敢將所想說出口來,可李斯怎麼會不明白,如果李衡能娶秦國公主為妻,那麼李家就算是真正為秦國接納了。將來,大公子扶蘇繼位,李家後世子孫若能繼續與王室聯姻,那才真正算是“糧倉之鼠”了,想到這裡,不由苦笑:“原來是完成我的心願。李由,你可想好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啊。”
“父親到秦國的那一天,便已沒有回頭路了,不是嗎?”
李斯沉吟不語,末了才說:“你先出去吧,讓我好好想想。你母親在門外等了好久,告訴她‘沒事’。”
“是,孩兒告退。”
李斯獨自枯坐了很長時間,才緩緩站起身來,走到書房東麵的書架邊,執起一卷竹簡,打開,撫摸這上麵的字跡,六年過去了,心中的感受依然難以描摹,“韓非”二字,重逾千鈞啊。
幾日後,李衡得到了他思慕已久的駿馬“絕塵”,更高興的是大哥李由居然要帶他一起去郊外狩獵。
李衡十四歲的小小心臟簡直不能承受如此的快樂:“大哥,大哥,我可以約王延一起麼?”
“王延本來就要去的啊。”
高興加倍:“那大公子呢,他也去嗎?”
“大公子身份尊貴,不去。”
興致略減:“啊,那還有什麼人呢?”
到了狩獵的那一日,李衡才發現,去的都是與李由年級相仿的“大人”,和自己一樣的少年就隻有王延,還有一個是王賁將軍的表弟韓苓,此人雖說年齡相仿,可卻讓李衡十分鄙視,自來見過的男子相貌以扶蘇為最,可扶蘇是男子之美,這韓苓卻男生女相,於是,來時的萬千欣喜隻剩了一半,不悅全掛在了臉上。
接著,李由他們以要進入獵區有猛獸雲雲,讓三個少年就在外間的林子裡休息等待,李衡幾乎氣昏,不打獵,你帶我上這兒來乾嘛呀?!可麵對著這麼多秦國的達官顯貴、王孫公子,倒也不敢如家裡那般撒潑打滾,眼淚在眼眶裡直轉悠,總算沒有哭出來。
那邊王延也發現上當了,可他此時舉目無親,實在無可奈何。
小卜牽著“絕塵”,不怕死的在這時候開口:“公子,那我們該做什麼呢?”
李衡恨恨的說:“坐什麼?找地方坐,休息!”
小卜找了塊大石頭,李衡鬱鬱的坐下,看王延還傻站著,將身子挪一挪,坐得更舒服些。王延的小童阿六見了,大聲道:“公子,我去找個更好的地方給你休息。”王延瞥一眼李衡,點頭。
韓苓一直在邊上默不作聲的看著,直到一個身形瘦小的少年匆匆跑來,韓苓等他喘過氣來,便問道:“小豆子,找到地方了嗎?”
小豆子連連點頭:“嗯,嗯,按小……公子吩咐的,找到了。公子,我們去吧。”
“好,帶路!”韓苓也不多言,牽著馬跟著小豆子往南麵走了。
阿六找了一圈回來,垂頭喪氣。王延倒笑了,指指遍地的野草:“把草鋪厚一點,不比石頭軟和?!”
阿六仿佛豁然開朗,很歡快的拔草去了。
李衡“哼”了一聲:“不無聊嗎?”
王延笑:“無聊。”
李衡掙紮了會兒,終於說:“要不,我們也四處看看?”
“走吧。”王延大聲喊回阿六,四人順著剛才韓苓離去的方向緩步而行。
前方不遠處便是渭水,遠遠的看見韓苓坐在水邊的高石上,手握魚竿,似在釣魚。小豆子忙忙碌碌的似乎是在撿枯枝。
李衡好奇心起,可又不想被人看出來,隻得和小卜打商量:“去問問他們在做什麼?”
小卜巴不得有這句話,應了一聲,飛也似的跑去了。一會兒,又飛快的跑回來:“公子,小豆子說他們在釣魚,待會兒要烤魚吃哪。小豆子說他們公子烤的魚可好吃了。”
時近正午,雖說李由給他們幾個留了不少食物,可都是乾糧,此時聽到有烤魚,不禁怦然心動。李衡王延對視一眼,就這麼冒然上去,還是拉不下臉來。
但腳步卻不自禁的往韓苓的方向移去,到了跟前,沒人開口,韓苓直視著水麵,裝作沒看到有這麼多人。
小卜實在是居家旅行必備的搭訕用品,他也沒問李衡的意思,便自顧和小豆子聊上了:“小豆子,我幫你撿柴禾吧?”
小豆子亦是自來熟:“好啊,不過彆撿太粗的,不好引火。”
小卜裝作很內行的樣子:“可也不能全用細樹枝的,不經燒。”
小豆子噗嗤笑出了聲:“哎,你沒燒過火吧?粗樹枝潮的多,煙多火少,你就乖乖聽話吧。”
小卜居然一點不尷尬:“哦,這樣啊,那我和你一起。”兩個孩子有說有笑就這麼攜手“走”了。
李衡實在沒麵子,挖空心思想了句話來:“在渭水河邊釣魚,還以為自己是薑太公麼?”
韓苓賞臉看了看他:“哼,我這兒也是願者上鉤。”
王延哈哈大笑起來:“我們不就上鉤了嗎?”
韓苓亦笑起來,鄭重道:“我叫韓苓。”
“王延。”王延知道這是交朋友的意思了,便也鄭重自報家門。
“李衡。”李衡很自覺。
韓苓撇嘴:“我又沒問你。”
李衡吃癟,發誓再不和這女裡女氣的人說話。
王延挑了個樹陰底下坐下,看著水麵。李衡尷尬的站著,心裡暗罵王延不夠意思,連個台階也不給,賭氣找了個遠遠的地兒坐下。
幾人都不說話,直到小豆子和小卜回來。
小豆子嘰嘰喳喳的嘀咕如何生火,小卜繼續不懂裝懂的在旁邊搗亂。
忽然,垂在水中的釣線浮子動了一下,韓苓稍事等待,動作嫻熟的提杆,小豆子連忙跑過來,將魚取下放在魚簍裡,數了數,高興的喊道:“小……公子,三條了,夠了。”
韓苓正在裝魚餌,聽了這話,瞟了李衡一眼:“嗯,也對啊,反正有人不吃。小豆子,火弄好了沒有。”
“還沒有,要不是小卜搗亂,早就應該好了。”小卜真是有口難辯。
韓苓猶豫了一刻,吩咐小豆子趕緊生火,又問阿六:“那邊有片蘋果樹林,你去摘些大的樹葉子來,越大越好。”
阿六看了眼王延,得到允許,應聲去了。不一會兒,就摘了不少蘋果樹葉回來,韓苓早將三條魚殺好洗淨,穿上鐵條,從包囊中取了鹽抹上,小豆子幫忙將許多蘋果樹葉密密地包在魚身上,韓苓趕忙再裹上河底的淤泥,然後拿到火上去烤。
沒過多久,烤魚的香氣便傳了出來,夾雜著蘋果葉的清香,在饑腸轆轆的眾人心中已非“誘惑”可以形容的了。韓苓看火候差不多了,才把魚拿下來:“洗手吃魚了。”
烤硬了的泥土扒開,香氣更濃,蘋果葉子去掉,烤魚皮香肉嫩,真正令人垂涎欲滴。韓苓將魚遞過去:“王延,這條給你,你和小六分吧。”
王延道謝,接過,魚並不大,王延微一思索,將魚從鐵條上取下,折成兩段,把魚尾段遞給小六,小六用手拿著魚尾,嘗了一口,讚道:“真香!”王延也嘗了一口,微笑道:“韓公子好本領啊。”
韓苓喜笑顏開:“真好吃吧?”轉頭吩咐小豆子:“快,我們趕緊烤下一條。”
第二條魚烤好,韓苓恭敬的遞到李衡的手邊:“李公子,如果不嫌棄的話,這條你和小卜分著吃吧。”
李衡原本就眼饞得很,如今人家這麼給麵子,他哪裡還有脾氣,訕訕的接過,小卜剛才沒吃到就已經鬱悶得很了,看到李衡收下了魚,激動不已,眼巴巴的等著分魚給他,哪曉得李衡嘗了一口之後,竟然說:“小卜,你去向韓公子請教一下,如何釣魚、烤魚,待會兒自己烤一條吃吧。”
小卜垮下臉,哀嚎一聲:“公子,你怎麼能這樣?!”
那天,後來六人齊心協力,玩得很是開心,直到李由派人找到他們,催促再三,才儘興回家。
鹹陽城郊,一座房舍依山傍水,正屋裡,韓苓跪坐在銅鏡前,奶娘正在給她梳頭,長長的秀發流瀑一般,光可鑒人,奶娘心中得意:“我們小姐是真正的美人啊。”
韓苓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嘴角微彎。
有人敲門,奶娘應到:“進來。”
一個須發斑白的男子領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進來:“小姐,這是泉心,是張公子幫您挑選的。”
“泉心見過小姐。”
韓苓細細打量泉心,良久,才問道:“你父母呢?”
“去世了。”
“還有什麼親人嗎?”
“還有一個妹妹,但城破之日,走失了。”泉心說了這麼多話,自始至終麵無表情。
韓苓點頭:“既是張公子選的,必是好的。至於你妹妹,大可放心,張公子自會幫你尋找。”
韓苓轉頭看著男子:“四叔,你準備一下,我想和泉心比試一下騎馬。”
奶娘疑惑道:“小姐,你騎馬才學了沒多久啊,彆摔著了。”
韓苓已然站起身來:“奶娘不信我?我不一定能贏她,但也未必會輸。”
換好衣裳出來,四叔和小豆子已在屋外候著,見她出來,四叔便將馬韁繩遞上,韓苓接過韁繩,左腳踩馬鐙,極利落的翻身上馬,接過小豆子手中的馬鞭,那邊泉心也整裝待發,韓苓招呼一聲,兩人朝外馳去。
奶娘大聲關照:“小姐,千萬小心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