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山水蕭然,涼意暗生。
嬴政感染了風寒,臥病不起,所有的政務都送入內廷處理,寢宮邊的一間偏殿臨時充作文武官員議政之所。
這一日,嬴政病得尤其厲害,偏巧楚國使臣進見,嬴政便命人在榻前拉了屏風,在寢宮接見楚國使臣。使臣無奈,打開楚王的國書,朗聲讀了起來,讀完之後,半天沒有等到嬴政的回應,大感奇怪,惴惴之下,偷眼看一旁站著的侍衛。隔著屏風,侍衛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又不敢問,氣氛一時莫名古怪。
屏風後,夏無且見嬴政似乎是睡著了,心下著急卻又無計可施,無奈之下,隻好發話:“下一位。”使臣目瞪口呆,外麵的侍衛也甚是奇怪,但不管如何,話照樣傳:“下一位。”
嬴政猛然醒過來,以眼神詢問夏無且,夏無且還沒來得及把情況告訴嬴政,下一個,趙高,已然進來了。
嬴政頭暈目眩,便道:“趙高,你念給寡人聽。”
趙高的聲音穩定而清晰,將事件的來龍去脈扼要講述:中車府,聚集的是秦帝國車禦的精華,中車府車士,對於他們的要求遠在一般的車禦車士之上,從學習到駕馭六轡輕車,至少需要十年的時間。目前整個秦國,隻有六百名中車府衛,至少需要再培養三百名才不至於捉襟見肘。
嬴政聽完,點頭道:“好,按你說的辦吧。”
“是。微臣告退。”趙高正欲退下,一邊的楚國使臣都快要哭了,不得已向趙高打手勢。趙高一愣,看著他的手勢,表示無能為力;使臣隻好不停行禮,趙高躊躇,嬴政的脾氣喜怒無常,如今不知情況,要不要幫他一把?
嬴政忽然開口:“趙高,把楚國國書念給寡人聽。”
趙高看了楚國使臣一眼,那使臣此時哪裡還有脾氣,作揖打拱的將國書遞給他。趙高迅速看完,依然是將所奏之事簡單的敘述了一下,楚王要求秦國控製原韓、趙兩國的流民繼續進入楚國,以免細作混入。
嬴政略一思索:“可以。趙高,代寡人擬回複。”
趙高誠惶誠恐,在侍臣的引導下到書案前構思措辭,打好腹稿後稍加斟酌,一揮而就,戰戰兢兢的呈給嬴政,嬴政看了一眼,隻說:“好字!”
趙高一頭霧水,請示道:“大王,可需要修改?”
“不用了,蓋上國璽,讓使臣帶回楚國吧。”
那使臣受此怠慢,卻敢怒不敢言,拿了國書,連夜回楚國去了。
五日後,嬴政病體痊愈,召見李斯、尉繚:“寡人這次得病,想了很多。李斯、尉繚,當初我們定下的國家策略,首先是要使國家富強,然後遠交近攻,逐步滅六國。政策定得很對,但是,寡人不能夠再去執行了,因為寡人不想準備得那麼充分,充分到也許這一輩子寡人都不可能統一天下。寡人想集結秦國所有的力量,攻打齊、楚、燕、魏四國,以雷霆之勢直卷天下,完成萬世基業。”
尉繚知道這次不是插科打諢能解決問題的了,所以回答得很謹慎:“大王,隻有國家富強了,才能有力量去抵抗敵人。農民是國家富強的根本,大王要同時攻打四國,必定要將大批農民抽去當兵,這隻怕不可行。”
嬴政搖頭道:“尉繚,前幾天楚國派使臣來進見,寡人發現,他恨懼怕寡人。所以寡人認為,秦國的威勢足以震懾四國,所以並沒有打算征兵。”
李斯斟詞酌句:“大王,微臣不善於帶兵,不如問問王翦將軍他們?”
嬴政微笑:“好。”
豈知第二日朝堂上,嬴政壓根兒就沒有問任何人,直接下令:王賁將軍率20萬人攻打魏國,王翦、辛勝將軍率30萬人攻打燕國。
一時狼煙四起,戰火彌漫。
秋雨瀟瀟,鹹陽宮後書房裡,扶蘇看著落葉帶著濕意沉沉墜落,心中不期然生了蕭索之意:“先生,大地可是落葉永久的歸宿?”
尉繚也看著滿地的落葉,感歎:“有新生就有消亡,這是自然之道。”
扶蘇問道:“既然要亡,何必要生?”
尉繚不禁微笑:“那大公子是否有勇氣此刻便結束生命?”
扶蘇回頭看著尉繚,道:“沒有。先生呢,您可有此勇氣?”
“尉繚最是怕死,絕對沒有這等勇氣。所以,大公子,你明白了嗎?”
“明白什麼?”
“葉子,從芽到葉,直到化作塵土,和從未有過它隻有塵土,是完全不一樣的。於葉子而言,也許是一段時光;於樹而言,也許是一份點綴;於大公子而言,也許是一點頓悟;於不才尉繚而言呢,也許是一次邂逅……”
扶蘇神色間由疑惑而清醒,微笑道:“扶蘇明白了,葉子是一片葉子,生命便是生命,這便是自然之道。”
“大公子說得太好了,看來,過不了多久,我就可以收拾包袱回家了。”
扶蘇已習慣了尉繚的“奇思妙想”:“先生去哪裡,扶蘇自然追隨到哪裡。”
尉繚大笑起來:“扶蘇,你再跟我學下去,我非瘋了不可。”
扶蘇笑意更深。
尉繚忽然正色道:“前些日子送來的那些卷冊都看完背熟了麼?”
“嗯,都背熟了。”
“明日我再派人送些新的來。”
扶蘇奇道:“先生不講解嗎?”
尉繚道:“扶蘇,我希望你自己能有所領悟。兩年以後,你有不明白的,我再講解,可好?”
日升日落,雲聚雲散,又到草長鶯飛時。
鹹陽城內,已是一派繁盛景象,枝頭柳綠飄飛,河邊桃花含笑。來往的商賈形色匆匆,達官貴人逢迎酬酢,出遊的貴族小姐華美的車駕引來豔羨的目光……最快樂的是孩子們,他們或依在父母身邊好奇的張望,清澈明亮的眼睛仿佛天上的繁星;或是四下裡奔跑,清脆的笑聲浸潤著人心;若是不小心碰翻了街邊的小攤,父母的嗬斥夾著寵愛一起傳來……
可是東城門外,是另一番景象。
這裡聚集了許多衣衫襤褸、麵色憔悴的難民,他們是從燕國、魏國逃亡過來的。
這幾年來,秦國攻打韓、趙、燕、魏諸國,百姓為避戰亂,四處奔走,漸漸的,秦國已成為最好的避難之所,有什麼比棲息在強秦的羽翼下更安全的呢?
隻是,秦王嬴政下令,不準難民入鹹陽城。
於是,大批的難民滯留的鹹陽城外,幕天席地,草木充饑,在苦難中熬過了一個漫長的冬天。可是,即使這樣的日子也無法為繼了,鹹陽令曹選奉秦王之命,帶兵驅逐難民,以免聚眾生事。
又一批難民被趕得走投無路,其中一女子蓬頭垢麵,骨瘦如柴,想是已病了數日,邁著虛浮的腳步走了沒多久,便倒在路上,執事的小吏舉起鞭子要打,一個八九歲的孩童撲到在那女子的身上……
韓苓眼見如此,沉聲道:“四叔,想法子救他們!”
“可是,小姐……”四叔很為難。
“我們也可能落到這樣的境地,所以,四叔,我要你一定想法子救他們!”
四叔看向奶娘,奶娘知道韓苓的性子,便點了點頭。四叔剛要上前,變故突生。
鞭子被纏繞在一把劍上,劍的主人聲音如清泉滴石:“鹹陽令曹大人呢?”
那小吏抬頭打量眼前的少年,十四五歲年紀,眉目如畫、氣韻卓絕,不敢怠慢,隻問:“請問你是什麼人?”
他身旁的男子嗬嗬笑道:“這位是大公子扶蘇啊。”
小吏看那男子四十多歲年紀,白麵長須,循循儒雅,似是尉繚,料他所言不虛,想要收回鞭子,卻拉扯不動,忙向扶蘇行禮:“屬下見過大公子。”
扶蘇微笑著收了劍:“把這些難民先放了。”
小吏猶豫片刻,道:“大公子,驅趕難民是大王的意思。”
扶蘇早知他會如此回答:“這樣可好,這裡的事情由我解決,若你覺得不妥,可以請曹大人來定奪。”
小吏不敢擅自決定,便派人去請鹹陽令曹選,不久,曹選匆匆趕了過來:“屬下見過大公子。” 曹選也看到了尉繚,互相點頭致意。
扶蘇語氣溫和,但態度強硬:“曹大人,此處的難民遷移,請曹大人暫緩數日。我會儘快將他們遷至城北,安排他們的生計。曹大人的難處,扶蘇自會和父王說明。”
曹選斟酌良久,有了計較:“大公子,不知要緩幾日?”
扶蘇斟詢的目光望向尉繚,尉繚在心中籌算,一時難以定奪。鹹陽城北有一片丘陵地,土質雖不算肥沃,但若能將難民移去那裡砍樹開荒,一年以後,應該也可以自給自足;但是,這些難民驅逐在即,哪有時間、也無錢財去度過這一年的時光啊。尉繚搖搖頭,扶蘇也知此事難辦,將心一橫:“三日,可好?”
尉繚祝願:“但願嬴政罰兒子不要罰得太重。”
曹選正中下懷,鬆了口氣:“好,就依大公子,三日為限。屬下行大王之令,從不敢怠慢,今日大公子有惻隱之心,屬下也深為感動。三日,已是拚上了屬下前程性命,還望大公子在大王麵前替屬下謝罪。”
扶蘇心中雖急,麵上依然溫和:“多謝曹大人,曹大人儘忠職守,又愛民如子,扶蘇定會稟明父王。”
曹選又客套了兩句,才告辭離去。
那女子和孩子要上前致謝,可見扶蘇及身邊之人都是風采出眾,逡巡半日,終究不敢,倒是元豐將一些錢物遞與那女子,勸他們先散了。
尉繚看身邊人散去,看著扶蘇,笑了起來:“大公子如今實在是青出於藍,三日便能解決這麼多人的生計?”
扶蘇耍賴:“先生自然要教我。”
尉繚想了一下,道:“大公子若是橫下心來賭一賭,就依你的計策好了。”
韓苓自知道眼前那人是秦國大公子扶蘇後,一直在車簾子背後注視著他,看到人群逐漸散去,心中已約略明白扶蘇要做什麼,躊躇良久,對四叔說:“四叔,告訴張公子,我要見他。”
扶蘇和尉繚將今日之事講述給嬴政聽後,扶蘇跪在地上:“父王,孩兒魯莽,請父王治罪。”
嬴政皺眉:“扶蘇,你所說的將難民移去城北開荒定居,是個不錯的主意,為什麼不早說?”
扶蘇心中一喜:“謝父王誇獎。這主意也是今日偶然想到,實在是不忍看到那對母子如此淒苦,急切間所為,冒犯了父王威嚴,是扶蘇之錯。”
“既已知錯,就免罰了吧。你先退下,尉繚留下!”
扶蘇行禮退下,嬴政看著尉繚的神色中多了幾分揶揄:“這主意是你出的吧?”
尉繚的態度無比虔誠:“這主意確實是大公子的。”
“哦,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尉繚的聲音無比謹慎:“沒有。”
“你就把寡人溫文爾雅的兒子教得這麼膽大妄為?!”
嬴政的聲音裡聽不出喜怒,尉繚有點心虛:“臣以為,‘膽大妄為’四字或許可以改為‘機智果斷’。”
“機智果斷到公然違抗我的命令?”
尉繚知道君主最忌諱的就是有人公然挑戰他的威嚴,今日之事若不嚴懲,造成的後果是難以預計的,要罰,自然應該罰扶蘇,可現在嬴政饒恕了扶蘇,顯然是要自己頂上,於是逆來順受道:“臣知錯,請大王責罰!”
嬴政眼中儘是嘲弄:“好,那就罰你一年的俸祿,將它拿去助難民度日。”
尉繚甚感意外,嬴政一向苛酷,今天居然做這樣溫和的安排,稍一盤算,便知是為了扶蘇:“謝大王開恩。臣一定儘心效力,不辜負大王的期望。”
嬴政點頭,看著尉繚:“此事就由扶蘇自己去處理,你不準插手。”
尉繚心中雪亮,道:“是。”
扶蘇近幾日在王延、李衡的幫助下,已籌到不少錢糧,在城北搭建了安置難民的臨時居所,但畢竟杯水車薪,嬴政已下令不得動用國庫錢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