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衡得父兄授意,必須唯大公子馬首是瞻,所以訥訥不言。
王延知道扶蘇心地仁厚,必不讚同如此粗暴的行徑,是以回答說:“我大秦滅楚,殺楚國名將項燕,楚國人人憤恨,積怨已深,如今再抓楚人……哎,先生難道沒有比這更好的法子嗎?”
趙祈看向扶蘇:“大公子?”
扶蘇看著趙祈,也問:“先生可有更好的法子?”
趙祈嗬嗬笑:“二位公子所謂的好,是什麼意思,對誰好,是我大秦帝王,還是原楚國百姓?”
扶蘇失笑:“這難道不是一回事嗎?”
趙祈哈哈大笑:“當然不是。如果要讓原楚國的百姓覺得滿意,那就要讓項燕重生、楚國複國……而讓皇帝覺得好,李大人和趙大人的應該就是最好的辦法了,夠狠,夠快……”
“可是,失去民心,與失國何異?沒有得到百姓的支持,又怎麼能叫做對帝王好?”
“大公子,什麼叫失去,原本就不曾得到,何來失去?秦國以武力征伐的是楚國的國土,但楚國的民心並不在能征伐之列啊!”
扶蘇點頭:“先生說得對。那麼,該如何贏得楚人的心呢?”
“大公子,人心之奇妙就在於決非一蹴而就,你越急,就越難,隻怕這一輩的楚國人都會將滅國之恨牢牢記在心中……但是,隻要我大秦施政妥當,五十年、一百年之後,百姓便隻知有秦不知有楚了。”
扶蘇將他的話細想一遍,起身長揖:“先生果然高明,扶蘇受教了。”
趙祈笑道:“哪裡哪裡。”
王延也深感佩服,隨即請教他:“先生剛才說這法子夠狠,可太狠的話,豈不加重了怨氣?”
“若不以雷霆手段阻止百姓間的竊竊之聲,那麼這樣的聲音便會越來越多,若再被有心者加以合縱連橫,事情就複雜啦……”
三人都默默點頭。
不久,楚國一批死硬之士被押解到鹹陽,因為言語不遜,幾日之後,被當眾處決。
一時間,百姓噤若寒蟬。
熬過了一個極冷的冬天,春意終於在陌頭的楊柳枝上悄然著色。
嬴政反複翻看著守邊將領的奏章:“匈奴時時騷擾北部邊境,臣請求朝廷出兵增援。”
隋宏將太醫熬製的湯藥端進來,輕輕地放在幾案上,小聲詢問:“陛下,奏章等用完補湯再看吧?太醫說趁熱喝比較好。”
嬴政轉頭,抬手示意他端過來:“李斯、趙高,怎麼還沒到?”
“已經派人去傳喚了,兩位大人想必正在趕過來。”
嬴政點點頭,想了想,吩咐道:“去傳蒙恬,還有,把扶蘇也叫上。”
“是。”隋宏領命,立即有內侍出去傳喚。
隋宏等嬴政將湯藥喝完,從小太監手裡接過水杯、手巾,伺候他漱了口擦了手,方才說道:“陛下,酈妃娘娘前幾日舊疾複發,請了民間的名醫徐福來,調製了湯藥,說這幾日好多了。”
嬴政皺眉:“是誰準許民間的醫師隨便入宮的,隋宏,你也不懂規矩?!”
隋宏趕緊跪下:“陛下息怒,是皇後娘娘親自派人去請的,老奴也打聽過了,的確是名醫啊。”
嬴政知道隋宏素來辦事謹慎小心,橫了他一眼,才說:“這次就算了,但私自放人入宮之事可大可小,下不為例!”
“是,陛下。老奴是想,如真是名醫,陛下是不是……”
“不必了,朕相信夏無且是世上最好的醫師了。”
李斯和趙高早朝之後都去處理各自手頭的一攤子事去了,如今忙忙地被叫回來,在大殿外相遇,兩人匆匆對視一眼,又趕緊一起在隋宏的引導下進了議事殿。
嬴政將奏章遞給他們兩人,兩人看完之後,將奏章恭敬地放回幾案上,靜待嬴政發話。
嬴政知道這兩人都已經是修煉成精的,必定是在等自己表態,哼,偏不如他們的意:“你們看,誰去駐守最合適呢?”
李斯猶豫之際,聽到趙高清晰地說出了“李由”的名字,心怦怦直跳。
果然,嬴政回過來問他:“李斯覺得呢?”
李斯知道這是關乎李家盛衰的關鍵時刻,所以回答得極為謹慎:“回陛下,以我大秦國力,何懼這區區匈奴夷狄,隻是他們時時來騷擾,確實可惡。微臣以為如今派駐北部邊陲的將領,以穩重老成、機謀善斷的人選為好,隻要震住他們,讓他們不敢來偷雞摸狗便可。所以,老臣也以為李由是不錯的人選。”
正在此時,隋宏引扶蘇、蒙恬入內。
他們兩人看完奏章,也都默不作聲。
嬴政先問扶蘇:“扶蘇,李斯和趙高都推舉李由,你的意思呢?”
扶蘇看自己是和蒙恬一起被召見的,那父親的意思應當是選擇蒙恬;可李斯趙高都推舉李由,自己因為婚事已經得罪了李斯,現如今這……父親究竟想做什麼?
這一切在心裡飛速地掠過,但所有人都在等他的答案,容不得他細細思量,扶蘇低著頭微微一笑,抬頭回答:“扶蘇以為,李由大人如今鎮守三川郡,位置險要,實在難以讓他人接手;匈奴來擾,不過是貪圖粟米布帛,所謂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兒臣記得,彼時燕趙等國都修築城牆以抵禦匈奴,如今不妨仿效他們,請蒙恬將軍督軍,將北部城牆連接起來,必能固我江山,保我社稷,不知父皇以為如何?”
嬴政嘴角不自覺地浮現出笑意:“李斯以為如何?”
李斯知道大局已定,笑得雲淡風輕:“大公子這個主意,實在是高明。”
趙高也道:“微臣以為連起的城牆當有萬裡之長,這實在是開辟鴻蒙以來最顯赫的盛舉了。”
蒙恬趕緊領命:“末將必不辱使命!”
扶蘇走出鹹陽宮的時候,歎了口氣,哎,與李斯之間的嫌隙,陰差陽錯的,竟然越來越深了,如何是好?
李斯走出鹹陽宮的時候,心裡明鏡也似,嬴政對自己雖然是恩寵有加,但他也沒忘了給他兒子扶蘇培養新勢力,哼哼,隻怕自己一死,李家立即便失勢。做糧倉老鼠,哪有那麼容易啊!?
趙高走出鹹陽宮的時候,笑得成竹在胸,李斯,總有一天,我會取代你,成為大秦最顯赫的人。
蒙恬走出鹹陽宮的時候,特意走到扶蘇跟前,恭敬行禮:“多謝大公子提攜之恩。”
扶蘇回到自己府邸,元豐接過他厚重的鬥篷,嘻嘻笑道:“公子,夫人命我在此等候公子,說你一回來,就讓你去找她。”
“哦,夫人在哪裡?”
“應該是在後花園。”
扶蘇隨著元豐來到後花園,園中春梅開得正盛,白梅素雅,紅梅妖嬈,簇擁挨擠,好不熱鬨。
果然,在一株梅樹底下,纖影俏麗,容色傾城,正是韓苓,她回首見他們走來,喜上眉梢,伸出雙手,巧笑不語。
扶蘇眼中已是止不住的笑意,伸手握住她雙手,嗔怪道:“前兩天還說怕冷,今天怎麼穿這麼單薄就在這裡,泉心她們呢?”
“泉心她們去幫我抓藥了。”
“幫你抓藥?怎麼了,你病了?”扶蘇不由仔細地審視著她。
韓苓斜瞥了元豐一眼,元豐認命地撇撇嘴,悄無聲息地退到一丈開外。
韓苓雙手自然地掙脫出來,摟住他脖頸,笑道:“她們是去……抓安胎進補的藥……”說完,羞得將臉埋在他肩頸中。
扶蘇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輕輕拉下她雙手,看她低頭含羞的姿態,心中全是溫暖:“你……有啦?”
韓苓笑得羞澀又快樂,雖不好意思看他,可很鄭重地點點頭。
扶蘇一陣欣喜過後,又好氣又好笑:“既是如此,怎麼一個人在外頭吹風?來,趕快回房了。”
“不要。我想在這裡賞梅,希望以後我們的寶寶能像這梅花一般美麗漂亮。”
“男孩子要那麼漂亮做什麼?”扶蘇失笑。
“誰說一定是男孩子,我喜歡女孩兒。”
扶蘇見她眉目間儘是喜悅,忍不住撫著她的臉蛋,柔聲勸哄:“好,女孩子,但你現在也需回房裡去才好,否則,你們娘兒倆都要病啦。”
泉心得了扶蘇的吩咐一定要好好照顧初次懷孕的韓苓,看著韓苓在房間中來來去去,泉心問道:“小姐,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韓苓如今拋下複國的負擔,每日裡十分悠閒,與扶蘇情深意篤,可謂稱心如意;但日子長了,扶蘇又不能時時相伴左右,難免寂寞,聽泉心這麼問,便道:“園子裡不知逛過多少回了,扶蘇又不讓我出門,還能去哪兒?”
泉心看一旁整理漆器的小豆子一臉盼望的神情,微笑道:“奴婢可以讓四叔備車,小姐就能到鹹陽城裡去逛逛了。”
“扶蘇會擔心的。”
“公子知道有四叔保護,一定不會太過擔心的。不過,小姐自己一定要小心身子。”
果然,不多時四叔就備好了車,管家見韓苓跟著他們出去,趕緊上來詢問;泉心解說了一番之後,管家無奈放行,仔細一想之後,還是派小廝到宮裡去通報扶蘇了。
雖是初春,但寒意仍深,可閒不住的鹹陽百姓,已有不少人到郊外踏青賞春了。
四叔相當謹慎,所選的車子與普通大戶人家的並無二致;車內陳設也不豪華,但精致柔軟,車外跟著數名小廝,隻有明眼人才能看出他們身懷絕技;泉心又貼身守護著韓苓,以保萬無一失。
車在一處風景秀美的處所停下,泉心小心翼翼地攙扶著韓苓下車,沿著堤岸,緩步而行。
因為眾人都不敢讓韓苓太勞累,過不多久,便在一處涼亭內歇息,韓苓看著眼前山水旖旎,綠柳新芽,如煙似霧,春水初漲,明鏡出匣,不禁悠然出神。
看韓苓久久沒有要前行的意思,泉心示意小豆子過來陪著她,自己朝著剛才一瞥眼間見到的身影從容而去。
韓苓回到家中後,泉心幫她把外氅脫掉,小豆子端來熱水,洗手完畢後,韓苓麵無表情地說:“小豆子,你去門外看著,有人過來,給個訊號。”
小豆子不明所以,但見韓苓神情嚴肅,不敢怠慢,應聲道:“是!”
泉心知道韓苓已清楚自己今日的所作所為,跪下道:“小姐,泉心該死。”
韓苓的聲音有些不可控製的顫抖:“這一切是張良早就安排好的,對不對?”
泉心磕頭:“是!”
韓苓看著泉心,胸口起伏,半晌才問:“除了你和四叔,還有誰?小豆子也是嗎?”
“小豆子全不知情的,隻有我和四叔……其實,四叔,四叔也說聽小姐的……但張公子……小姐,張公子待我恩重如山,小姐對我信任有加……泉心實在是……為難至極……”說到這裡,泉心終於忍不住哽咽出聲。
韓苓此時倒冷靜了,隻問:“你們怎麼聯係的?”
“是張公子把消息留在指定的綢緞鋪裡,奴婢會定期去取。”
韓苓伸手將泉心扶起,柔聲道:“泉心,你的心意我明白。你跟張公子走吧,幫我帶個話:平安!”
泉心淚如雨下:“小姐,泉心謝小姐。小姐的恩德,今生今世,應該再難有機會報答,但泉心會銘記終生,願來世相報。複國是張公子一生的夢想,泉心也知道,如今無異於是癡人說夢……可是,即便如此,泉心也願意陪張公子一試,粉身碎骨,在所不辭。隻恐怕連累了小姐,那泉心就萬死莫贖了!”
韓苓長歎一聲:“哎,我是擔心你們……”
“小姐不必擔心,張公子說鹹陽不是久留之地,很快就會……”泉心猶豫著該不該繼續往下說,韓苓苦笑道:“你們去吧,自己保重!”
扶蘇聽韓苓說完泉心離去一事,默然半晌,道:“也好,她求仁得仁,隻是四叔?”
“四叔不會跟隨張良的,他一言九鼎,你儘管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