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個巴掌破空而來,清脆的響聲隔著耳邊淩亂的嗡鳴傳來。
“三娘子!”
“老爺!三娘她剛剛喪母,精神恍惚,一時口不擇言,衝撞了鄭老夫人,求老爺看在她剛剛及笄的份上,饒她這一次吧!”一道尖利哀切的女聲。
“就是要讓她疼才能長記性!百善孝為先,她呢?當著鄭老夫人的麵也敢放肆,我趙家的純名都要被毀光了!”一道粗獷含怒的男聲。
多少年沒人敢在她趙豐年麵前放肆了!
趙豐年感到自己似乎是跪著的姿勢,卻直不起身來,她微微睜開眼,揚手就想打回去,可身上仿佛束著一張密密麻麻的網,竟然分毫動彈不得。
耳邊的衝突依舊繼續,中年男子語氣近乎嫌惡:“當年她那做蜀妓的娘幾乎讓我成了圖田莊的笑話!如今她又要我趙家成為整個奉元城的笑話!”
那男子穿著深綠色的……古裝?
趙豐年顧不得疼,使勁睜大眼看——不止他穿著古裝,周圍或站或跪的人,衣裳無不形製奇特,色澤粗淺;整個房間的裝潢:石磚地麵,木製矮榻,粗麻床帳……無不顯示著此時此地,她已經不在那個現代化的文明世界了。
趙豐年偏頭:自己正依靠在一個梳著丫鬟頭的女孩懷中,剛剛替自己爭辯的聲音就是她發出的,此時卻被遷怒著不敢說話。
那男子終於有所消氣,他彆開目光,似乎不願再看她一眼,衝旁邊一人吩咐:“及笄之前,就讓她到圖田的莊子住,好好磨磨性子,彆總想著攀高枝。”
此言一出,趙豐年尚未應答,抱著她的侍女已經泣不成聲,左邊立著的老嬤嬤躬身下去:“是,老奴遵命。”
忽然,一個穿粉橘色衣裳的小女娃從正對著的門簾後鑽出來,帶進來一陣冷風,趙豐年打了個哆嗦。
“你這嬤嬤,不為主子求情,怎還巴不得三姐姐被發落?”
那女娃瞧著不過七八歲,生得玉雪可愛,似怒非嗔地瞪了她一眼,隨即轉身半蹲著,算是行了個禮,奶聲奶氣道:“爹爹,三姐姐雖然有錯在先,可也不至於罰去莊子,不若叫她在祠堂跪上幾天,豈不是更好反省?”
趙豐年看得分明,那男子原本橫眉冷視,僅僅被那女娃拉著手搖了搖,神色就有所收斂,分明對這女兒疼愛得很。
卻是沒有應承下來。
門前站著的年輕郎君青衣玉麵,頭戴唐巾襆頭。他眼神一直觀望這方,見父親神色鬆動,總算走上前說了幾句打圓場:“四妹妹向來童言無忌,此次倒確有其理,莊子條件清苦,三妹妹方才及笄,對英美外男心有好奇本屬正常,將她拘在含榛院中好生教養,也不失為良道。”
他轉過頭,那雙正氣凜然的眼斜斜俯視著她:“晚臻,還不向父親認錯?”
晚臻……
趙晚臻?
像是打開了什麼開關,趙豐年一激靈,猛然想起了這具身體原本的記憶:
她,也就是現在的趙晚臻,娘親是蜀中來的樂妓,與奉元的縣官趙樸一朝露水情緣被迎進趙家,生下趙晚臻後不僅失了寵愛,還被趙樸嫌棄身份低微,有損文官清名,因此連帶著不待見她。
如今趙晚臻的娘親病逝,她也無人庇佑,一時心急要向一同長大的鄭岩尋求安慰,卻苦苦等不到人來見她,這才到父親議事的前廳試探,誰知鄭家身份尊貴的老夫人正好在,她心慌至極,也就露了聲響,在人前丟了臉麵。
趙家家主,也就是趙樸,是個極重臉麵的人,她此時在鄭老夫人麵前失了分寸,恐怕已經與鄭家郎君無緣,又要迎接父親的一頓責罰。
她本就身體病弱,母親去世時,她幾次傷心昏厥,竟然就這麼被活活嚇死了。
便宜了她趙豐年。
幸好剛剛沒把那巴掌打回去,否則這事恐怕不好了解,趙豐年正慶幸,就聽身邊的侍女羅湖焦急地推搡她:“娘子,快謝老爺,謝大郎君啊!”
趙豐年抬頭,見趙樸麵色已不似方才難看,顯然隻要自己服軟,就不必去什麼清苦的莊子。
可趙豐年已經從吉光片羽的記憶碎片中摸出真相——趙晚臻在這趙府的十三年,過得並不是官家女兒的滋潤日子:
她本就是家中唯一的庶女,雖說本朝不重嫡庶之彆,但越是底層,越受前朝遺風的影響,她和娘親在吃穿用度上沒少受委屈,即便她繼續在趙家待著,之前那些欺負她欺負慣了的老仆也不是一日能收拾的。
其次,她在趙家唯一的親人就是娘親,如今娘親已逝,她既無依仗,也無牽掛,留下也不過是過從前的糟粕日子,去莊子上好歹也算清淨。
再者,趙樸不是心軟或是原諒了她,他隻是考慮到將親生女兒趕出家門的名聲難聽,今後隻會加倍地冷落她,那莊子好歹天高皇帝遠,還是趙家老家主名下的,總不會差到哪去。
打定主意,趙豐年對當下的情景也有了把握,她膝蓋跪得生疼,仍舊站不起身,隻好抬起頭,清淩淩的目光從卑微的角度迎上那父子倆,從前慣有的怯懦恐懼不再,裡麵是前所未有的平和坦然。
趙景臹(臹,音同休)一愣。
“女兒願意接受父親的安排,到圖田的農莊修身養性,以免再次丟了趙家臉麵。”
“姐!”是那小姑娘恨鐵不成鋼的一聲。
趙樸臉色鐵青。
趙豐年確實是不願意自己落進這麼個泥潭,她雖知道古代女子生存不易,但倘若要她一天天地被趙家地父兄壓迫管束,動輒罰跪禁足,她還不如早日歸西。
但不管怎樣趙晚臻已死,在她記憶裡能感受到她對父親和長兄的孺慕,人家這副身子,總有趙樸的小半功勞。
趙豐年不覺得跪拜有什麼折損尊嚴的,但此時還是拿出了莊重的神情——跪父母的態度,算是感恩趙樸對趙晚臻的生育之恩。
此時正是隆冬臘月,奉元並未下雪,寒風卻吹得凜冽。
趙晚臻的院子沒有好碳可燒,普通的黑炭又總出灰,趙晚臻愛乾淨,因此寧可凍著也不願用,此時趙樸和趙家的大郎君小娘子都在,總算燒上了無煙碳,但地上一時半會暖不起來,依舊冰冷刺骨。
“女兒自知罪責深重、身份低微,無顏到祠堂麵對列祖列宗,幸得父親提議。”
趙豐年替趙晚臻磕了個頭:“晚臻謝父親教導,謝大郎君,謝四娘子。”
而後在羅湖的攙扶下站起身,算是沒有回環的餘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