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長的黑棕色的頭發披在肩上,貝蕾帽的前沿被刻意地壓得很低,鼻子以上的部分都籠罩在陰影下,因為過高的個子和其他一些原因,單獨坐在最後一排。
陽光從樹葉的間隙中撒下來,點點的光斑落在他的課桌上,時光安靜而美好。
浣季藍看得有些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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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浣季藍和宿宿還小,南月溪還沒有來到澤譚的時候,段錫川就已經是澤譚鎮的傳奇了。
從小父母雙亡,跟祖父祖母一起住在山上的神廟裡,總是麵無表情不說一句話,偶爾跟祖父母一起下山到鎮裡來的時候,也隻是安靜地坐在一邊,跟他搭上話的人除了朝夕相處的祖父祖母就隻有青梅竹馬兼表兄弟的浣季藍了。
季藍從那時就覺得表哥是一個神奇的人,他坐在樹下的時候,樹葉會在風中靜止,灰塵在空中停下了漂浮,好像他本身就是【安靜】這個概念的象征,連走路——甚至跑起來的時候——都沒有腳步聲。
他總是一個人,鎮子裡的孩子都不大願意接近他。
太安靜了。
好奇怪,都沒有表情。
還會自言自語……
是啊,我還看到他一個人拿著樹枝在趕什麼東西,旁邊明明什麼都沒有。
季藍,你那個表哥是不是神經病啊?
好可怕。
孩子們這樣說著,把安靜的男孩當成異類。
浣季藍皺著細細的眉毛,聽小朋友們嘰嘰喳喳議論自己的表哥。
小男孩心裡有點不高興。
【才不是呢!你們什麼都不知道!】
他自己是很清楚的,關於段錫川的一切。他們的母親是親姐妹,很小的時候,他們就經常見麵了。那一年,阿姨和姨父因車禍喪命,母親把錫川帶回了他們家。
即使已經過了許久,季藍仍忘不了那天的事。
那一晚,兩個小小的男孩緊緊地抱在一起,一直哭到天亮,他抱著那個比自己高一個頭的哥哥,感覺他的身體在不停地顫抖。剛剛目睹自己父母死亡的男孩,斷斷續續毫無條理地將自己所見到的一切真相下意識地告訴緊緊抱著自己的孩子。
第二天,段錫川昏睡了一整天,醒來後把那晚見到的一切全都忘記了,知道阿姨和姨父死亡的真相的人,就隻剩下季藍一人,他把這個秘密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底。他知道即使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
那之後,被住在神廟裡的祖父祖母收養的錫川基本上就隻跟季藍一個人說話。
一直到南月溪搬來澤譚。
幾乎從不與外人說話的錫川居然在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認同了這個朋友。
同時,他浣季藍也得到了他之後人生中唯一的損友的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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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現在的浣季藍還是有些感謝南月溪的,雖然本人不會承認。
【但是……】
【他改變了錫川……】季藍想,這家夥來了之後,錫川就變得開朗多了,雖然還是很少說話,但是比之前已經好太多了。跟其他同學的關係也變得比之前融洽了。
以前,除了自己的宿宿,幾乎沒有同齡的小孩願意主動跟他搭話。
長發的少年呆呆的看著對麵的班級,耳邊突然傳來一聲戲謔的腔調,“呦~這才分開多久啊,又在犯相思病了麼?”
浣季藍額臉瞬間黑下來一半。
旁邊的那張嘴依舊不依不饒,“哇哦,他們兩個一個班誒,真可惜,不能坐同桌。哎呀哎呀,宿宿去找錫川了呢。”
南·月·溪!你還是繼續睡覺吧我謝謝你。
正如月溪所言,對麵的班級裡,身材嬌小的少女從第一排的位子蹦蹦跳跳地走向最後一排的高個子少年,雙手撐在課桌上一用力,少女的整個身子就坐在了課桌上,轉過身子朝向對麵看著這邊的兩個少年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還順便揮了揮手,然後,她又轉回去,低頭對自己所坐的課桌的主人說著什麼。
她就是這個奇妙的小團體中唯一的女孩子,宿宿。
南月溪在認識他們倆後不久,也很快跟她混熟了。
而他們兄弟兩認識宿宿,則純粹是個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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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丫頭的名氣在澤譚鎮裡可算是不小。作為土生土長的本地居民,他們多多少少都聽家裡的大人們議論過那個【神隱少女】的事情。
六歲那年在無由山北麓失蹤的女孩。失蹤時間,一年。
她的父母早已放棄了年幼的女兒生還的希望,但是在第二年忌日的時候,她卻毫發無損地出現在悲痛的家人麵前。
欣喜若狂的父母沒有發現重歸懷抱的寶貝女兒雙眼中瞬間乍現的光彩,仿佛有永不熄滅的火種燃燒其中。
自那之後,鎮子東邊宿姓人家的女兒便在澤譚鎮裡鬨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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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見宿宿,是他們八歲那年的夏天。
仲夏,蟬鳴聒噪得讓人恨不得能封了自己五感,從此世界清靜。
但是小孩子是永遠不會受到這些因素影響的,他們似乎有無限的精力,一點都不怕熱似的地在田野河畔玩鬨著。季藍陪著錫川坐在小溪邊的沙地上乘涼,與周遭的熱鬨涇渭分明。
玩得正歡的孩子們沒有一個流露出拉兩個落單男孩加入的想法。
一隻細細小小的手伸到他們麵前晃了晃。
“喂,你們怎麼不去跟他們一起玩。”小女孩的聲音響起。
【她用的是“他們”而不是“我們”……】早熟的錫川注意到她言語中的用詞。
“他們不願意跟我們一起玩的。”季藍有些委屈地用手指卷著自己已經長過肩膀的頭發,撇了撇嘴,說道。
“是嗎!那真巧,他們也不願意和我一起玩呢。”依舊是愉悅的音調。
【這有什麼可高興的……】兩個男孩有些訝異地看著麵前笑得陽光燦爛的女孩,赤手空拳單挑鎮西的那幫不良少年,還端了他們的老巢,沒人敢和你一起玩很正常的好嗎,季藍在心中腹誹。
“呐,你們叫什麼名字,作個朋友吧。”細小的手再次伸到他們麵前。
“季藍,我叫浣季藍。他是我表哥,段錫川。”男孩替不善言辭的表哥回答道,一想,大人們好像沒有提到過她的名字,又問:
“你呢?”
女孩有些神秘的笑了笑,隨手撿起一根樹枝,在小溪邊的沙地上寫下兩個字:
『宿宿』
然後拍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叉腰站在一邊。
“喏,就是這個。”
雖然沒明白女孩為什麼不直接告訴他們而是寫在地上,但他還是探頭去看沙地上的名字。愣住。
“SU SU?”
“是SU XIU啦~SU·XIU·”女孩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
“哈,果然念錯了呢,這是星宿的意思哦~”
女孩咯咯咯地笑開了,“呐,以後就是朋友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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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宿講起話來常常沒完沒了,這時對著沉默的少年越說越興奮,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錫川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坐位上聽少女嘰嘰喳喳。
一隻手伸出來,從後麵繞到宿宿麵前,然後一把捂住少女喋喋不休的嘴,把她從錫川的課桌上扯了下來。
一直看著這邊的浣季藍愣一了下,那個小魔女好像從來沒有人敢這麼對她吧,誰那麼不要命,不怕後半輩子生活不能自理麼。
這樣想著,他順著那隻手臂看上去,看到那隻手臂的主人。
那是一張從來沒有見過的少年的臉。
至少在澤譚絕對沒有這個人,季藍很肯定地想,那樣的一張臉,隻要見過一次就絕對不會忘記的。
相當清秀的,或者說漂亮的一張臉——雖然用“漂亮”來形容一個男孩是件不大禮貌的事——卻很難把他認成女生,頭發和眼睛都是難得一見的藍色,眼睛的顏色更深,像海底的深淵一樣神秘,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眼被眼罩遮著,細碎的劉海往右梳著,好像刻意地想要擋住右眼一樣,跟浣季藍一樣留著長發,在腦後束成細細的一股。
宿宿什麼時候認識的這樣的人的……不對!我們鎮上什麼時候有這樣的人啊!
浣季藍被生麵孔吸引了注意力,沒有注意到身後,南月溪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藍發少年笑咪咪地把宿宿從課桌上拉下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女居然沒有任何表態,從少年的魔爪下掙脫出來後,乖乖地站在一邊,要是從前,她肯定一個過肩摔就把那人扔出去了。
這期間,南月溪一直在盯著少年看。
似乎注意到這邊不加掩飾的視線,少年回過頭看向這邊,看到他們兩個的時候似乎想到了什麼似的,笑得更開心了。
兩個互不對頭的少年難得有默契地對視了一眼。
這時上課鈴聲響起,宿宿已經如脫兔般奔回座位,那個藍發少年也跟著轉身,留給他們一個高深莫測的眼神,還順手做了一個“拜拜”的手勢。
南月溪在心裡牢牢地記下少年的容顏。在那個少年的眼中,他仿佛望過千年。
那跟母親相似的眼神和氣息,他皺緊了眉,這個小鎮裡,難道還有跟母親一樣的人——生物存在麼。
他的母親,的確是不能被稱為人類的生物。那麼,這個突然出現在澤譚的藍發少年……難道也是……
南月溪眨了眨他比正常人要淺許多,仿佛灰色的瞳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