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莉莉安·阿爾文,我的名字來自於母親對我的期望——善良、勇敢、純潔以及為光明神所眷顧。
我的祖輩是杜蘭德·阿爾文大公,是為波爾斯利威亞帝國建國付出生命的十二位大公之一,他以堅貞為名,選取常青樹作為阿爾文的家徽。
我的父親亦名為杜蘭德,但就我的體驗而言,這個杜蘭德實在糟糕透頂。
杜蘭德·阿爾文,帝國英雄,杜蘭德·阿爾文,一個卑劣無能的子爵。
我並非汙蔑他,在我很小的時候也曾崇拜過他,那時我的母親還在世,她一遍又一遍地講述阿爾文家族的往事,在那個男人從不來看我的童年裡,我對名為杜蘭德·阿爾文的人充滿了憧憬。
我有時想象他是一個巨人,他一定擁有最大的力氣,能一隻手拔起門前那棵兩層樓高的常青樹,一口氣可以吃掉我一周的餅乾,可以將我舉在雲上麵,讓我和天上那些飛鳥聊聊海長什麼樣。
我又會想象他是一位穿著長袍的魔法師,他一定有一個兩人高的權杖,就像伊萊主教手裡的那樣,鑲嵌著一顆碩大的魔法師,不用吟唱咒語就能讓火焰在空中焚燒,那些魔狼一定嚇得直逃,而他會舉起法杖高喊:“被舍棄的凶獸!奪走你們生命的是偉大的魔法師杜蘭德·阿爾文!”
杜蘭德·阿爾文,勇毅無畏的騎士,智慧強大的魔法師。
我在這些胡思亂想裡度過自己孤單的童年,我混淆了他們,於是在母親的葬禮上,我得到一個令人失望的父親。
那是我八歲的時候,我記得那天雨下的非常大,我被女仆捅進一個過大的黑裙子,拉拉扯扯地送到葬禮上。
我還不懂死亡的真正含義,隻是在人群中沒有找到母親,霎時間有一種奇怪的直覺鑽進我的腦子,我可能再也見不到我的母親了。
我美麗的母親。
我溫柔的母親。
會撓我癢癢的母親。
會給我唱歌的母親。
會給我講故事的母親。
會給我晚安吻的母親。
會藏起禮物的母親。
會因為我偷吃餅乾而高聲直呼我全名的母親。
會毫不厭煩地說起杜蘭德·阿爾文的母親。
那些高大成年人聚過來,我得仰頭看他們,我看見很多鼻孔,還有一些女士的眼睛,我緊張得手心發汗,我在發抖,我問道:“你們見到我的媽媽了嗎?我想我得找到她,我偷吃了餅乾,我得向她道歉。”
那些人沒法回答我的問題,他們隻是歎氣,從鼻腔裡發出古怪的聲音,一位太太俯下身,她抱住我,我見過她,在一次茶話會上,她和母親說笑過。
她在我的頸窩裡哭,我手足無措:“夫人?”
“可憐的孩子……”
她終於不哭了,我鬆了一口氣,然後我被她帶到一個男人麵前,那是個和周圍比有些過於乾瘦的男人,兩頰凹陷著,眼神充滿不耐煩,我握緊那位夫人的手,聽到這位被介紹為父親的男人說:“這就是那個女人的孩子?”
杜蘭德·阿爾文,在我母親的葬禮上,在他妻子的葬禮上,稱她為“那個女人”。
於是我決定討厭杜蘭德·阿爾文。
不過他也討厭我,因為從那天起,我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再也沒有人喊過我“莉莉安”。
我回到子爵府邸生活,那是一個陰森的、沒有陽光的莊園。
或許是有陽光的,隻是我沒注意到?
它建立在一片崎嶇的原野上,土地貧瘠,連花園都沒有。
據管家說這是子爵自己買的地方,畢竟原來的家族莊園早早被他賣給了一個富商。
杜蘭德·阿爾文,頂著祖輩的英名,將祖地賣給一個富商?
那時我八歲,我終於區分出杜蘭德·阿爾文的不同,我時不時去為心中的英雄掃墓,啃著祭品向他詢問為什麼他會有那樣一個後代,一個都沒讓孩子吃飽的後代。
幸運的是,杜蘭德·阿爾文子爵沒有吝嗇對我的魔法覺醒儀式,但也僅僅是沒有吝嗇罷了。
一個貴族出身的孩子該請一位教廷的公職人員開啟啟靈儀式,我的母親曾告訴我她邀請到了伊萊主教。
我滿懷希望地在那個難得的晴天等候我的偶像,我僅次於光明神的摯愛,等來的卻是一個穿著臟兮兮的學徒袍子的醉酒男人。
後來我聽說,阿爾文子爵的一位情婦快要生娩,而他帶著伊萊去祈禱那是一個兒子。
我倉促地開啟了啟靈儀式,魔法覺醒的過程艱澀痛苦,那個醉酒的男人趁機摸上我的大腿,我大叫著,可是沒人救我。
我大叫著,一簇火焰從蠟燭上燃燒到他的袍子,直到燒爛了他的半個身子。
他大叫著,可是沒人救他。
一個教廷學徒就此消失,一個肮臟的、臭烘烘的、讓人作嘔的教廷學徒,我開始討厭教廷。
伊萊先生,一個隻有足夠純淨的靈魂才能加入的教廷,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臟東西存在?
我想光明神也會選錯,就像那個半死不活的家夥最終在記錄上狠毒地寫上,莉莉安·阿爾文,一個邪惡的不被眷顧的靈魂。
我成功地安全長大,從那個常年陰雨、空有其表的莊園長大,我十三歲了,終於能夠走出這個該死的地方,能去見一些同齡或者不同齡的其他人。
那是備受矚目的道格拉斯大公尋回來的女兒,她有一個美麗的名字,佩裡斯。
佩裡斯,讀起來像是吟詩,莉莉安,讀起來像是唱歌。
我在人群裡默念這兩個名字,混在旁觀者中注視那個八歲的女孩兒。
她如此美麗,陽光般的長發,天空般的眼睛,飛鳥般的性格。
她飛撲進公爵懷裡,甜甜地喊他“爸爸”。
爸爸。
我跟著默念。
公爵有有力的雙臂,能一次性抱起自己的一對兒女,有一雙充滿愛意的眼睛,笑起來就會流出蜜糖,有會魔法的手,閃爍的魔法石點綴在他的禮服上,揮手就有漂亮的電花煙火般在不遠處綻放。
爸爸。
我跟著默念。
一個沒有母親的家,但有一個爸爸。
伊萊先生舉起他的白金法杖,我本來該興奮新奇,然而卻出乎意料地心中毫無波瀾。
我看向那個小女孩,她興衝衝地擁抱了主教,乖巧地跪在魔法陣上。
我想,這也許是生活的另一種可能,如果我的父親是另一位杜蘭德,也許我會和這個叫佩裡斯的女孩一樣,在這樣萬眾矚目的時刻,迎來命運的高光,開啟光輝的未來,享受人世間的榮耀。
可惜生活總愛和我開玩笑,我甚至無法擁有一個虛假的想象。
佩裡斯失敗了,不光失敗,她暈了過去,眾人大驚失色,公爵先生抱起她往樓內走去,主教跟隨其後,賓客們留在當場,各自竊竊私語。
我沉默地看向遠處的庭院花園。
公爵府邸和子爵莊園毫無相似之處,妍妍的鮮花點綴著整個花園,明明春暮之時,卻百花綻放,而我卻蹲在草地上,低頭看那株並蒂的蒲公英。
一朵正值盛放,金燦燦的,另一朵則是殘缺得隻剩一隻種子黏連。
“你在看什麼?”
那是十二歲的斯圖爾特小公爵,他那時候就有些自來熟,剛進來的時候就看到他跟在伊萊身邊,像是小時候的我似的。
“沒看什麼。”
我站起身,將俯下身的他撞了個仰倒,我捂著腦袋,他捂著下巴,正當我在擔憂如何收場時,他笑了起來:“嘿,這株蒲公英看起來真不錯。”
我饒有興致:“哪裡不錯?”
他指著那朵光禿禿的說:“它最有趣,它一定很想離開。”
斯圖爾特侯爵的家事我也有所耳聞,一時間對他有些同病相憐:“如果我是個男人,”我看著那隻蒲公英說,“我將前往戰場上。”
“你當然不可以!”安道爾笑著驚呼,“你看上去才十歲!”
“為什麼不可以?”我摘下那孤零零的種子,將它吹走,“我當然可以,如果我是個男人,而且我十三歲了。”
“那你一定過得不容易。”安道爾流露出他特有的敏感,“你說得對,我可以去戰場。”
我看向他,這個比我還小的男孩兒已經比我高了一個腦袋,身量已經是少年的模樣,一雙綠眼睛炯炯有神。
他握拳,好像想通了什麼似的,綻放出一個快樂的笑容,細長的眼睛眯起來,聲音輕快:“感謝你,小姐,若有機會,來日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