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位聖女掉落到神秘人那裡時,這邊的朱利安也遇到了讓人心煩的難事。
道格拉斯公爵在晚宴當夜就離開了王都,一路馬不停蹄向雪林戰區趕,他提著心,生怕伊萊在戰場做什麼壞事,除此之外,心裡還念著朱利安對他說的那些話。
失而複得的女兒冷冰冰地告訴他,她年幼時殺過人。
殺了誰,為什麼,怎麼殺的。他都不清楚。隻有女兒輕飄飄的一句話:父親,我殺了人。
他第一次明顯地感覺到,他的女兒不愛他,他的女兒不在乎他,他的女兒遠比他想象得過得辛苦。
是啊,既然一切都是陰謀,朱利安又怎麼會像伊萊說的那樣,聖女一定會平安快樂地生活。
道格拉斯公爵像是被鑿出一道大洞的巨樹,還不至於坍塌,卻也傷口猙獰恐怖。他幾乎是急行軍了,連德維特都對他的狀態感到憂心。
迪倫看著兒子年輕的臉龐,幾欲開口最終什麼也沒說。
說些什麼呢?說他這個父親多不稱職?說他這個父親做了多少錯事,然後把自己的孩子卷進上一代人造成的苦果去?然後讓自己的孩子替自己承擔該承擔的責任?
這時的公爵並沒意識到他已經被情緒控製,更沒有想到德維特是他的孩子之外還有更加重要的一個身份——道格拉斯的下一任繼承人。
這位年輕的繼承人幾乎沒有按照道格拉斯的祖訓教導,而迪倫也總有理由多給對方一些溺愛,於是他看似英勇無匹所向披靡,實則內在裡是個被慣壞的懦弱的家夥。
迪倫就此錯過了對兒子最關鍵的一次教導,在行軍路上被一支突然殺入的魔獸群襲擊,以一種不可思議到近乎荒唐的方式受了重傷——他在與魔獸搏擊時被擊翻下馬,正巧那處是獵人挖的陷阱。
而重傷昏迷後的他,如自己的兒子一樣,也陷入了詭異的夢境。
瑪麗安曾和他玩過一個古老的遊戲,叫人捉鬼。
如果迪倫和其他孩子玩過,他就會知道這個又叫捉迷藏的遊戲,其實叫鬼捉人:一隻鬼出來啦,抓隻孩子吃掉了,鬼變人,人變鬼,身份傳遞,遊戲永不終止。
但瑪麗安的人捉鬼內涵則與之相反,充滿了聖女名副其實的光輝:抓到一隻愛哭鬼,擦乾眼淚不害怕,抓到一隻撒嬌鬼,摸摸腦袋親一下,抓到一隻戀家鬼,帶上它去找到家,抓到一隻孤獨鬼,牽起小手唱首歌,啦啦啦,我們都是好朋友,啦啦啦,我們都有玫瑰花。
瑪麗安在遊戲裡抓到了艾琳達爾,抓到了卡洛塔,抓到了他,抓到了費爾南多,抓到了艾米麗,抓到了一支偉大的聖戰隊伍,抓到了人生摯愛,抓到了命運,卻沒抓到未來。
她把遊戲交給自己的愛,卻不曾想愛的凋零那樣快。
迪倫在空中看他和幼小的佩裡斯玩人抓鬼,小小幼童唱著歌謠在陽光中的藍天碧野邊跑邊抓,她抓到路德維希,抓到克勞迪婭,抓到德維特,抓到安道爾,抓到阿伯特,抓到稱為父親的他。
他看著她,五味雜陳。
時間很快流逝而去,佩裡斯暈倒在啟靈典禮,伊萊遺憾地通知他真相,而後他看到那隻奴隸契約從一個黑巷轉手而出,黑巷陰影中是身著兜帽的伊萊,那雙冰藍的眼睛流過一線緋紅。
他在同樣的巷子裡看到孩子,一個瘦巴巴的金發孩子墊腳看服裝店的櫥窗,那是一個淺粉色的綢緞小裙子,她淺綠的眼睛在發光。
他覺得熟悉,可看不清孩子的臉,隻看到那雙春水般的明亮的眼睛。
孩子每天都來,她有時拿著金幣,有時身邊牽著一隻土黃色臟兮兮的小狗,有時有同伴,更多是自己一個人來。
她站在街對麵,隔著嘈雜的車流,踮著腳尖眺望玻璃櫥窗展示的小裙子。
這裡是中城區,一條裙子貴不到哪裡去,可對一個小乞丐而言還是比天要高的價格。
她啃著隔夜的乾麵包,有些臟兮兮的,忽然眼睛一亮地盯上一個夫人。
那應該是個富商的妻子,衣著珠光寶氣,卻有些豔俗,但慈眉善目,極好說話。
她揣好麵包湊過去,用袖子抹乾淨臉,露出可愛的臉蛋。
她可憐兮兮地低著腦袋,從下往上看,聲音細弱可憐,又帶著些許討好:“美麗的夫人,您需要向導嗎?我知道這裡所有的好東西。”
她完成一單,藏好了錢幣,和其他乞丐打架,被搶走一些,然後起身抹了把牆灰塗在臉上。
她又遠遠看了一眼櫥窗,轉過身跑走了。
他還看到另一個孩子,棕色的長發,一雙紫水晶的眼睛。
她待在衣櫥裡,縮在櫃子裡。
她的羅裙被偷走,她的食物被搶奪。
她看上去是個貴族小姐,但衣服下的小小身體全是淤青傷疤。
她的眼睛亮如懸月,隻是被注視,女仆就會恐懼地更凶狠地虐待她。
她沉默地讀書,看到德維特時就湊上去。
被推開。
湊上去。
再被推開。
她想她沒那麼喜歡哥哥了,可是在哥哥身邊能吃飽飯,不會被打。
於是她又跟著他。
某天她搶了東西就跑,熟練地把自己鎖在衣櫥裡。
她在黑暗中開始倒數,她說哥哥明天就回來,隻是一夜而已又有什麼可怕?
她緊緊抱著書信入睡。
她開始發燒,滾燙的體溫,還有饑餓帶來的胃痛。
她的肚子空空如也,於是她吐了酸水,吐了膽汁。
第三天了。
她感覺自己要死了。
她開始想念陽光,開始想念不算很久卻又像是很久以前的草地遊戲。
她悄悄唱歌,她唱——抓到一隻愛哭鬼,擦乾眼淚不害怕——她虛弱地抹乾眼淚,她唱——抓到一隻撒嬌鬼,摸摸腦袋親一下——她吃力地摸摸自己腦袋,她唱——抓到一隻戀家鬼,帶上它去找到家——她沒了動作。
天亮了。
她的哥哥打開了衣櫥門,看到一個臭烘烘臟兮兮病怏怏的小女孩。
她比乞丐還要淒慘。
她的哥哥毫無嫌惡地抱住她。
迪倫聽到她的心在說:還是喜歡哥哥啊。
他又看到另一個孩子。
她十六歲了。
她已經被年老的牧師收養幾年,過得平凡又快樂,不算殷實的家庭,但也並不貧窮。
她出落得美麗。
她跟著牧師學字讀書。
她學會了牧羊與裁縫。
她給帽子店的學徒供貨,那是她同一個村子的朋友。
她救了路德維希,把他藏在家裡的穀倉裡。
她終於有金幣去買一截淺粉的絲綢布條。
她把它裁成美麗的發帶,準備在慶典上配著白裙子參加舞會。
路德維希被找到了。
她和他們擦身而過,作為必須要為貴族留出空間的平民被推搡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