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墜長星 —全文7500+ —雙……(1 / 2)

0.

慕情杵著□□,站在大殿正中央。四周華燈初上,明星熒熒,神官們掩口竊竊私語。

好家夥。慕情麵無表情地想。老子活了千八百歲,香火尚未散儘,信徒還沒消亡,堂堂武神,沒來得及隕落,倒是先尷尬死在他謝憐的除夕宴上了。

這事還得從三日前,他正在處理祈願,筋疲力儘地接了一個通靈說起。

1.

自上次那浩劫之後,上天庭風雨飄搖,新仙京人丁凋零,一批原本風風光光、養尊處優的神官,幸存下來後成了毫無感情的打工人,真實體驗了一把靈文殿的苦日子。

每日,神武大街上少了許多遊手好閒的神官仙子,倒是人人兩指抵在太陽穴,麵色憔悴地匆匆走過。西南武神玄真將軍也不例外,人雖在殿內,卻是麵對一桌案滿滿當當的卷軸祈願。

“慕情,是這樣的,你看,新仙京已經落成,眾神官殿也建得差不多了,但大家好像還是忙忙碌碌,不得休息……”

代理帝君,花冠武神,太子殿下謝憐話還沒說完,還沒來得及表達他的欣慰之情,就被慕情雖無力但不失尖刻的話打斷:

“是呀,太子殿下日日在鬼市逍遙,‘佳人在側’,好不快活,自然體會不到我們老實乾活的辛勞了。”

慕情一手通靈,一手指尖凝聚神力處理文書,嘴上還不饒人,但眼下的青黑昭示著他已經熬了許久了。

“唉你這話,我現在好歹也是一方武神了,也是要處理祈願的嘛。再說了,我也是看大家壓力太大、太過疲憊了,傷身傷神,不如趁著年關將至,上天庭也學學人間,開個宴會,辦個酒席,搞個聯誼,都可以,讓大家放鬆放鬆,鞏固一下同僚間珍貴的共患難之情。你看怎麼樣?”

謝憐這閒人,想一出來一出!但慕情素來淡漠,神官間八卦緋聞,愛恨情仇的事自然與他挨不上邊,更彆說拉幫結派,相互擠兌了。因此年會、酒宴之類的辦不辦都與他關係不大,最多浪費幾個時辰罷了。但他仍要說:

“殿下這拳拳慈母心,下官是感受到了。這些小事,您堂堂帝君自己知會一下靈文殿就好,做什麼通靈來問我?”

謝憐聽他說“慈母心”,不禁眉頭一跳,有幾分無奈,道:

“玄真將軍宅心仁厚,自然是我的左膀右臂,得力乾將,不問你問誰?”

慕情翻個白眼,道:“不是還有人嗎,比如俱陽將軍……”

“誰在說我?不好好叫名字就彆叫!”

有人大步踏進殿裡,人未到聲先至,帶著煩躁。

“你看,我們俱陽將軍聞風而至了。”慕情挑挑眉,接著他的通靈。通天橋劫後餘生,風情二人消解了部分誤會,成功與殿下成為朋朋朋友,再加上後來一年兩人總是同去看望謝憐,一來二去,橫在兩人間的冰川竟緩緩消亡。

“慕情,你小子……算了,這是靈文殿給你的卷軸。我走了,這南邊事兒真多……”風信披著甲,看上去是剛下凡消災回來,去了靈文殿交任務,再順便替他帶了卷軸過來。那人語氣暴躁,但聲音乏力,看起來也是累得很了。

慕情翻了個白眼表示不送,就讓風信滾了。對麵謝憐仍在通靈:

“是風信來了嗎?正好,咱們聊聊這事……算了,我看你們都忙,那我就隻管讓靈文殿安排去了噢。”

“好走不送。”

斷了通靈,慕情累到不想再翻白眼了。須知玄真將軍年關時是很忙的,西南苗夷之地,各類祭祀層出不窮,大小邪神說拜就拜,引得不少邪祟趁此時蠢蠢欲動,若抓好機會,一次性清繳完,才能讓信徒和自己都能過個好年,吃一口安心的餃子。

“謝憐這個人,一定是努力地想把我氣死吧……”

慕情嘴裡喃喃,手上也不忘乾活,墨筆在卷軸上寫寫畫畫,把他自己和玄真殿內中下天庭的小神官們安排得明明白白。

就這樣,新仙京將在三日後,大年三十夜裡迎來第一個像樣的酒宴。

2.

明天晚上開宴。此時玄真將軍正端坐案前,墨筆在麵前宣紙上停頓許久。大部分公務處理完畢,他也難得閒暇。

不知是靈文殿內哪位機靈的小神官提了議,說可以在宴席上加活動,比如中秋鬥燈,就很好玩,大家喜聞樂見,不如這次換個新玩法,神官們抽簽配對,給對方寫一些話,給對方拜年、賀喜、祝福,或是對對方的心裡話,等等,都可以,目的是聯絡神官同僚間的感情,加深對彼此的友誼。之後統一收齊,在年會上當眾念出來。

慕情知道這遊戲後,白眼還沒來得及翻,就聽謝憐拍手稱讚,連聲允了這提案。之後,眾神官收到一張字條,上麵寫了與之配對的人。慕情麵色冷淡地展開紙條,看見上書南陽將軍四個大字,愣了一愣。

他剛想發表一下自己的意見,謝憐就拍了拍他的肩,對他說了一句話,慕情就再也開不了口了。

他說,慕情,這小遊戲看上去幼稚可笑,但或許是一個契機,一個消泯百年誤解的機會,總有人想要抓住它。更何況,世間良機寥寥,即便是壽元綿長的神官,也會無數次錯失它。

謝憐說這話時,認真地看了看慕情,像是語意未儘。末了,卻是再拍了拍他的肩,背著手走了。

慕情卻是沉默了好一會。

殿下。

他在心裡默默地想。

您可知世上有些情是消泯不了,深淵溝壑壟斷了兩個人的一生,豈是一句帶著應酬色彩的“真心話”就能填上的?

有些人,有些事,壓在心底,於夜深人不知時反複回味思量就足夠了。八百年矛盾爭吵、理念不合,八百年情根深種、愛意苦埋,彙成江河,阻隔他與那人。

慕情也不奢求自己的心意有朝一日能傳遞給對方,“直道相思兩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罷了。

窗外鳥離花樹,抖落一地殘雪。

3.

慕情驚得醒來,才發覺自己遊神,把那詩句隨手塗寫在麵前紙張上。他沉默地笑笑,卻無力扯開嘴角。

若是將這字條放入錦囊,再拿到宴席上當眾念出來,倒是個好笑好談論的話題,而他怕是一整年,不,這輩子都得躲著風信走了。慕情苦笑著揉揉臉,趴下身去,伏在桌上。

八百年相思苦、難言苦、求不得苦、受疑慮苦,隻適合自己咀嚼,自己吞咽,左右自己該受的。世上的緣分就那麼一點,有些人有了,有些人就失去了。愛情亦然。縱使相逢百年,最後也不過白首如新,可見緣之一字,不可強求;不可結緣,徒增寂寞。

現如今也挺好,至少兩人都忙,不再日日吵嘴,見了麵也能和氣一點,少損對方兩句了。

慕情胡思亂想了一通,恍然覺得自己此舉有些小女兒氣,紅著耳朵尖兒隨手糊弄完字條,留桌案上一片混亂就去歇息了。往常他不會這麼做,但多日不眠不休持續工作,再加上方才心緒不甚平和,竟留那桌案亂糟糟的了。

慕情臥在榻上,床幔一層層放下,讓他感到安全。隻有蜷在被子裡時,他不是長刀凜冽的玄真將軍,不是太子殿下的近身侍從,隻是慕情而已。

須知慕情此人表麵冷淡矜貴,其內心仍然留存一份當年為皇城乞兒們送衣食的溫柔,甚至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深處,暗藏一片對某人的灼灼真心。

隻是這份溫柔,這片真心,空懸高閣,無人認領。

時間久了,連他自己都遺忘了,最終活成刺蝟,一身鋒芒棱角。

渾渾噩噩地,慕情一覺睡到次日辰時,迷蒙間想起要到交錦囊的時間了,這才匆忙起身,胡亂裁下昨日的字條塞入錦囊,施了個法術把它送走了,這才回頭躺倒接著補覺。

宴會在晚上,午後再起洗漱收拾,不遲。慕情這樣想著,滿足地卷著被子睡去了。

4.

當慕情再起來時,金烏沉沉,正是黃昏時刻。他起身收拾自己,無意間瞥見案台上躺著他那正經寫了賀詞的紙條,反而那句胡亂塗抹的情詩,不翼而飛了,隻留下裁過的一角空白,仿佛嘲笑他貴人多忘事。

慕情愣在那裡,和一桌雜物卷軸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

壞了,要是真放在錦囊裡被念出來、被風信看了,這八百年心思不就……?

慕情心緒混亂,趕緊收拾自己,換禮服,挽發髻,待收拾停當後馬不停蹄地去尋靈文殿,妄圖追回錦囊。

“玄真將軍,對不住,錦囊已送去大殿做準備了,您……”靈文殿神官話音未落,慕情已回身向著大殿去了。

玄真將軍不是偷偷摸摸的人,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去把那錦囊搶了。

登著大殿的台階,慕情細細思索。天庭宴會素來不拘小節,文神對詩吟唱,武神罷席交手,都是具有表演性質的極佳手段,不如趁自己的錦囊將開時,下席去奪,風信若見他奪那錦囊,必定好奇其中內容,也會下席來同他搶,如此一來二去,最好在過程中把那錦囊砍碎了,這樣眾人既看了表演,也不會生疑,把他那尷尬的紙條掩飾過去了,天衣無縫。

慕情內心的小人幾乎要站起來歡呼了,他自己也想得入迷,忘記今日穿著禮服,下擺頗長,一個沒留神,竟然絆了一下。旁邊伸過來一隻手,似乎想攙扶他。

作為武神,慕情虛晃了一下,很快站穩了,抬頭就看到風信一臉不解、震驚、摻雜一點好笑。慕情趕緊退避三舍,整整衣領,就聽風信道:

“怎麼,你今日身體不適?可是要人幫扶?免得再絆一下,平地摔了。”

慕情抬眼一瞅,這人果然在憋笑!

“我好得很。倒是你,想知道錦囊裡放了什麼嗎?”

慕情嘴角帶笑,張口不是往日的含針帶刺,而是近乎調笑了。尾音上揚,像個小孩子,頑皮極了。

風信極少見慕情笑,還是這麼有衝擊力的挑釁,看得他呆了半晌。

慕情見他呆愣愣的模樣,感到一絲奇怪。雖說是激將,但也不至於反應這麼大吧?難道是真在意錦囊?

慕情幾乎不可抑製地想起謝憐的話,什麼契機,結緣。

!我怕不是被心魔魘住了!

慕情心頭一緊,懶得搭理風信,留下一句“想知道也不給你看”就腳底抹油溜了。

5.

真沒出息,這兩天忙傻了嗎?看見風信就胡思亂想,真把自己當小姑娘家了。

慕情已經落了座,小口抿著茶,心裡埋怨自己。

當下之事,還是把錦囊解決掉。

觥籌交錯間,時間飛逝。眼看著錦囊遊戲開始後,眾人起哄的起哄,玩得好不熱鬨。

慕情偷偷看了一眼對麵的風信,隻見對方與裴茗邊侃邊喝酒,眼神倒是不離那群錦囊。

不錯,看來他真挺好奇的。

“下一個,玄真將軍寄予南陽將軍。”

眾人還未為這對神奇的組合驚訝,隻見慕情飛身上前,雖未出鞘,隻堪堪用刀尖一挑,那錦囊就脫了小神官的手,在空中劃過。

此時慕情身著繁複的武神禮服,玄衣金邊,暗紋繡著青鸞,在明光照耀下,浮出一層銀光。

而他又是上天庭數一數二的好麵貌,清秀白淨,君子如玉。

這一躍,一挑,身形起伏間功底窺之可見,席上登時武神叫好,文神驚歎,一眾仙子麵上傾慕更是遮掩不住了。

而眾人還未平靜,隻見殿左又有一人飛身而起,是衝著錦囊去了!

慕情見風信果然離席,心下一喜,便動起真的來。

錦囊已被風信捏在手裡了,但慕情身形一閃,衝上前一掌擊掉了錦囊,緊接著刀背一扣,那東西就衝著他這邊來了!

風信自然不認輸,屈指一彈,錦囊就偏離了原來的方向,反而越飛越高!

就在這時,高台上竄出一道白光,卷起空中錦囊就跑,竟是若邪。

眾人目光瞬時集中在謝憐身上,誰知那若邪帶著錦囊飛了一半,又被截胡了。

原來幾番交手下來,風信站位本就靠近高台,正是他此時空中取物,從若邪那把錦囊奪在手裡了。

慕情一看不好,本想就地毀掉的,誰知到了風信手裡,隻求他彆打開,回去再看……

下一秒,風信就拆開錦囊,把裡麵紙條掏出來看。久久地,沒有說話,沒有抬頭。

慕情此時近乎五雷轟頂,站在原地,竟不知怎麼辦了。

他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束手無措了。這讓他又想起皇極觀裡不堪回首的少年時光,逼仄,自卑,敏感,恐慌。

怨憎會。隻不過當時他尚有他人可怨可憎,現在,他直挺挺的僵立在大殿上,千怒萬恨隻能歸咎自己了。

風信怎麼不抬頭呢?他能看懂嗎?他會想些什麼呢?

慕情幾乎羞悔到無地自容了。

還沒等他拔出刀就地自刎,就聽謝憐說:

“南陽,把錦囊遞上來吧,我親自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