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情兩眼一黑,這殿下怎麼回事!
“天官賜福,百無禁忌。”
慕情猛地抬頭,望向高台上的白色人影。那人衝他笑笑,把錦囊收好了。
他也不敢看風信,轉身就回了席。
這一幕很快就揭過了,眾賓歡愉,射者中,弈者勝,起座喧嘩,往來不絕。
仍有幾人好事上去與慕情搭話,都被帝君笑眯眯地勸走了。
謝憐回頭,把慕情叫了出來。
6.
大殿後是一片花園,此時月明星稀,草木無言。
“慕情,多少年了?”謝憐平靜地開口,慕情卻僵著沒有回答。
“慕情呀,我們好歹認識八百年了,是朋朋朋友了,你的心思不說出來,陳年舊屙。要知道心病難醫啊。”
謝憐撫過一枝玉蘭,動作輕柔。
“……他知道了,他不會接受的。一個致力於氣他挖苦他,成天和他過不去的小心眼,竟然對他抱有這種惡心的想法……”
慕情近乎哽咽,可他拚命忍住了。
他的驕傲,自尊,矜持,不允許他坦露出疲憊的真心,哪怕對著親近的人,哪怕僅僅一角。
他不可抑製地想起劍蘭,想起她與風信的前塵往事,愈發抬不起頭,隻能背對謝憐,孤零零站在那裡,不說話了。
“我前些天同你說過什麼?良機寥寥,神官也會錯過。人生苦短,有時為時未晚,何嘗不能一試?我且問你,你知道風信對你是什麼感覺嗎?”
謝憐緩步走過來,與他並肩,把那個錦囊還了回去。
“還能怎樣?厭惡,嫌棄,好一點或許有憐憫?不耐煩肯定是有的了。現在怕是要加上一句惡心了。”
慕情心裡一片苦澀,頹喪極了。
他等了八百年,等著有一人回頭,與他並肩前行,那人的光雖然刺眼,但能驅散他心上的魑魅魍魎。
八百年過去了,如今夜涼如水,昏昏月暈下,依然隻有他一人,麵對鋪開來的齷齪心思,不知所措。
誰知謝憐輕輕笑了一聲,把手裡的玉蘭遞給他:“心裡亂的話就回去吧。蒙頭睡一晚上,明天再麵對也不遲?”
慕情呆住了,他想過謝憐可能會勸他什麼,但沒想到會是這種展開。
他扯扯嘴角,想像往常一樣說些什麼回敬一下,誰知一開口:“謝謝您,殿下。”
謝憐衝他擺擺手。
於是慕情帶著一枝玉蘭,和一身疲憊,滿心頹唐,回去了。
7.
回了玄真殿,慕情卻不急著進去,反而是坐在台階上,仔細地看月亮,心緒竟然平靜下來,隱隱多了些無畏。
不就是心事被撞破了嗎?為了這歇斯底裡,折磨自己,那就不是玄真將軍了。
大不了他把殿遷走,與南陽殿隔一個仙京,此生不見了。
於是他又掏出那個錦囊,拆開來看,那句情詩隱晦在月輝裡,竟不是記憶裡的潦草,而是他慣常的正楷。
一筆一劃端莊嚴正,透著寫字人的珍重之情,仿佛要把自己秘而不宣幾百年的心思篆刻下來,再捧去給心上人瞧。
——你看,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你呢。
風乍起,四下寂寥無人,霜露未起,長夜未央。月色突然暗淡起來。
有雲嗎?慕情抬起頭來,直直撞進風信帶著懵懂的一雙眼裡。
他下意識想跑,剛才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一點無畏煙消雲散了。
風信聞上去喝了不少酒,那禮服皺皺巴巴,像是從宴會上逃了出來,一路跑到玄真殿來了。
“慕情,你,你怎麼走了?招呼也不打一聲,我問了,問了殿下,才知道,你,你早就走了……”
喝醉了酒的人力氣極大,慕情掙紮了兩下就被風信握著肩膀釘在原地了。
慕情抬眼看著風信,卻被他眼裡毫不掩飾的渴求嚇了一跳,便緘口不言,聽他自己發瘋:
“你不要,不搭理我,你跟我吵架也行,但,但不能掀我老底,不能,不能提陳年舊事,不能喊我諢號……即使如此,我也甘之如飴了。”
慕情剛開始還在點頭,順著這酒鬼,聽到後麵那句“甘之如飴”卻心頭一跳,不確定地問:
“你說什麼?風信,你起來,再說一遍?”
醉鬼看上去是真醉了,頭一歪,靠在他肩頸間,呼吸均勻,竟是睡著了。
花影重重,隨著南風搖曳。玉蘭躺在台階上,幽幽地香。
草木忘言。慕情隻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8.
風信的呼吸淺淺的,呼出的熱氣噴在脖頸。慕情保持了一會這種半抱不抱的姿勢,才把風信拖回殿裡。
本想著把他端正放在榻上,沒想到醉鬼抱得奇緊,不撒手了,隻能與他一同倒在榻上,才算消停了。
慕情習慣了一會這種姿勢,摟著風信,手指不安地敲動。他也有一天,能抱住自己心上人。
想到這,慕情再也沒有辦法憋住笑,又怕把風信吵醒,隻吃吃地輕笑,眯起眼來,滿足極了。
他輕輕地說著,生怕驚擾到風信:
“風信,你知道嗎?已經有八百年了,曠日持久,比咱們吵架的日子還長,比咱們打架的次數都多,有時候想得緊了,一宿都睡不著,輾轉反側。”
慕情探了探風信的鼻息,均勻綿長,看來是睡沉了,就有恃無恐起來。
“你有時候罵我,罵得難聽了,我晚上就很難過,甚至……甚至會在被子裡掉眼淚……沒辦法,那時我還小,現在我才不會,我要把你罵哭才好呢。”
慕情說到這,停了停,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就又輕輕地笑起來:
“有時候同你拳腳相加,真不是故意,而是情難自已,必須要和你打一架瀉火才行。”
“八百多年,好幾次我都以為我撐不過去了,我要放棄了,誰要跟你一個暴躁仙人好,我獨自一人,閒雲野鶴,那才好呢。但到最後,還是見到你就繳械,□□都不會握了。”
慕情感覺自己也被熏醉了,看看他說得都是什麼話!
他又絮絮地說了一些什麼話,大多是以前心裡的擠壓,今日得以一吐為快。
“……總、總之,你看到的紙條是真的,我就是對你有、有那種、那種想法。”
他沉默了一會,定了定神,似乎在下決心,在說什麼山盟海誓:
“風信,我心悅你,八百年前是,八百年後亦是。”
“再說一遍。”
身上人突然說話,把慕情嚇了一跳。
“再說一遍,慕情。告訴我,你怎麼?”
風信起身,兩手撐在慕情兩側,居高臨下,一雙鷹眼亮極了。
他看著慕情,壓抑著洪水般滔天的情意,這情意跨過八百年不解、爭吵,越過深淵溝壑,呼嘯而來。
“……”慕情驚呆了,睜大了眼,就被風信不耐地吻住了。
這個吻不甚輕柔,頗有些野獸般的撕咬,發狠的,要慕情償還秘而不宣的債。
過了一會,兩人氣喘籲籲地分開,風信睜開眼就愣住了。
慕情眼眶紅紅,像是被欺負了,嘴唇紅豔豔的,泛著水光。
風信心裡一陣酸軟,比剛才裝睡聽慕情訴衷腸時更甚。
他低下頭,近乎溫柔地吻了吻慕情的鬢角:
“你若是覺得說不出口,覆水難收,那就由我來說。愛你,喜歡你,心悅你,欲求你,你覺得說了臉紅、掉價,那就由我來說,反正我口無遮攔,粗枝大葉。”
總之現在風信明白了,對付慕情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點。
之前他有什麼說什麼,直截了當地懟出去,能把慕情氣得臉發黑,那張淡色的,刻薄的嘴再也吐不出刻薄的話,現在他也直接地告白,直接地吐露自己的愛意,也能成功讓慕情耳朵燙紅,兩片涼薄的唇微微張著,看上去緊張而無措。
服了吧?風信有點小得意。
他心悅慕情許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前些日子,他南陽殿偷藏的慕情畫像被做客的謝憐發現後,事態就無法控製了。
那時候謝憐訓他:“再不快點,媳婦要沒了知道不知道?”他那時憂慮過多,又有不可言說,後來怕追悔莫及,所幸殿下有的是方法。
但他是南陽將軍,南陽將軍才不把這些告訴玄真將軍,玄真將軍隻要知道,他們是兩情相悅,天造地設,這就夠了。
謝憐說:“慕情從小帶著身份的枷鎖,於是自卑在他心裡紮根。後來說話不好聽,刻薄至極,不過是為了自保。他看上去好麵子,耍小心眼,使小性子,其實是沒有安全感的表現。”
那麼,他就要給慕情安全感,讓他不必再杵著長刀,一無所有,避無可避。
風信低下頭,認真地看慕情。
慕情也有今天。眼神飄忽,雙唇顫抖,麵色緋紅,茫然極了。
如同一口八百年沒有驚動過的湖,終於有雨點打碎他的平靜、自若,從而泛起永不休止的漣漪。
武神素來是冷硬的,玄衣金甲玉帶勾,披堅執銳,不拘言笑。
慕情看上去也是這樣,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清冷淡泊,舉止斯文又拒人千裡之外,真真一個無情之人。
但在今夜,在他近在咫尺的心上人麵前,將軍仿佛變回了少年,臉紅心跳,青澀無比。
原來,慕情也可以是軟乎乎的,傲是傲了些,但風信願意寵著。
他們要補回彼此錯失的上百年,不再互相虧欠。
說完,風信撫著慕情的鬢角,低下頭與他耳鬢廝磨。慕情早已紅透了,整個人都愣愣的,看上去格外可愛。
可愛。風信滿意地點點頭,認為這個詞天生就是為慕情而生的。
慕情眨眨眼,嘗試著伸手勾住風信的脖子,湊到他耳邊,呢喃著:
“那,你可不許反悔,不許棄我。”
風信笑起來。
“天地為證,日月在上,我們永不分離。”
-完-